香港十二時辰:午時篇 時辰:午(又稱:日中) 十二時辰位置:第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書法字體:甲骨 論壇子題:Entrepreneurship 創業 場次: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科技創新 場次網址:https://www.oxhkforum.com/technological-innovation.html 析義: 「午時」又稱「日中」,意指日在天中,普照天下,正是成語「如日中天」之意。處十二時辰中央。疫病流行已逾一年,昭示創新科技何其重要。科技發展正逢其時,論壇為之設專門場次討論。科技之重要儼如日在天央、光照四野,故將「科技創新」配以「日中」午時。 正文: 說起香港科技創新,筆者第一樣會想起的是八達通。現在說來,似是閒坐說玄宗,但八達通的確也代表那曾經盛極一時的香港。年輕一代看著今天香港為各種支付平臺所包圍,也許無法逆推當年八達通曾經領先全球、獨步天下。那是香港的正午。紅日高照天央,四處春和景明,一片和樂景象、生機處處。 年來全球疫鎖,我們恐怕要比任何一個世代更直接感知科技創新是何等重要,由與家人朋友聯絡、上課、購物、娛樂,到現在(快要)通關、外出吃飯、電子支付,已很難完全避免電子生活。在這個時刻幻變的世代,也許沒有甚麼比科技創新更能直接回應時代需要。從我們日常的視像聊天、上課,到香港政府正努力推廣的出行追蹤程式,到大國方便管理人民的監督體系,都是這些創新的有機組成部分。但電子生活又顯然並非科技創新的全部。科技創新,對香港人、對身在英國或外地的香港人、對與香港無直接關係但對香港很感興趣的「香港之人」,又有甚麼意義?因此,牛津香港論壇特設「科技創新」專場,就相關問題請來幾位專家析述香港最新科技創新政策、與國際如何互動等等。香港也許不需要事事如八達通般領先全球,但近年我們也應當發覺,那種由上而下推動經營模式早已落後。現在流行的是由普通人、用家,乃至是外行人參與研發的時代。究竟香港該如何在國際激烈競爭環境中保持優勢?創新似乎離平民百姓很遙遠,幾位講者又會有甚麼心得跟我們這些自覺外行人分享? 十二時辰當中,午時應是其中一個最廣為人所熟知的時辰,現代漢語即以上/下午標記上/下半晝。午時的最大特點是太陽走到天空最高點,陽氣最盛,萬物都受它照耀,無不現形。科技創新,會否又是那道頂上日光,把香港未來照得無所遁形?也許,八達通就是昔日香港那抹最美殘陽,是如此稍縱即逝,是如此不可挽留,也如此淒楚動人。在這牛津香港論壇,也許你會找到新的角度,看見香港科技創新產業在這全球連線的世代的活力,看見它在高天正中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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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十二時辰:啓篇
The ancient East Asians divided a day into 12 periods, called 12 mansions of the zodiac. The inaugural Oxford Hong Kong Forum has one main theme with 11 parallel discussion sessions, which also makes 12 in total. Started from tomorrow, this page will post a series of articles called The 12 Mansions of the ZodiacContinue reading “香港十二時辰:啓篇”
單戀美學,私語施予——說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
全文刊「虛詞P-articles」(2021.02.03):http://p-articles.com/critics/1963.html。下文為最新版 若你曾深陷單戀,你會喜歡這部戲。 若你曾被偷偷愛過,你會在戲中發現他傻氣的蹤跡。 若你曾努力追求他,幾許波折,最終得償所願,這是部關於你(們)的戲。 引言 王家衛影片,愛情線幾乎總是主題,而王家衛總是有能力把愛與不愛的各種形式以他特有的藝術手法呈現出來。《王家衛的映畫世界》言:「一個創作人的一生,來來去去,都不過在說一個故事。」筆者剛好在2020春夏英倫鎖國期間把王氏所有作品過目一遍,以下順序列出配以個人判斷: 《旺角卡門》是激烈的愛; 《阿飛正傳》是無心的愛; 《重慶森林》是單向的愛; 《東邪西毒》是忘懷的愛(筆者最愛本齣); 《墮落天使》是陷溺的愛; 《春光乍洩》是別離的愛; 《花樣年華》是逝去的愛; 《2046》是執著的愛; 《藍莓之夜》是接納的愛; 《一代宗師》是無悔的愛。 《重慶森林》並不複雜,它說的就兩個字:單戀。要先說明的是,這裡說的單戀是按字面義理解的單向戀愛,內含暗戀、苦戀等等,但凡單向付出、不見回報的愛戀,悉在此列。《重慶森林》的主線就是單向、從個人出發的戀愛,不管那是明白的傾慕還是壓抑的偷愛,都在這大範疇之下。這齣電影,我們可以看到單戀既是極致無私,卻也極致自我,兩者雖云矛盾卻絕對統一。電影前後兩個故事、四位主人公看似不相干涉,卻一一能以單戀統之: 金城武無法忘記前度,著名的鳯梨罐頭(片中金城武用普通話說出此台詞,香港稱菠蘿罐頭)情節即是他失戀後單向仍愛的表現; 林青霞單戀那無名外國男; 然後她一不小心,使金城武墮進單戀; 梁朝偉一直單向愛戀著前度(與金城武如出一轍); 王菲則顯然單戀著梁朝偉; 最後,梁朝偉回頭單戀已飛往加州、沒有留下聯絡方式的王菲。 單向戀愛 單戀是最自我的私語,也是最無私的施予。單戀就是從私語昇華到施予,再從施予回歸私語的過程,來回往復,循環不斷。單戀既然是單向,便是最自我、最自由、最不受拘束、最天馬行空。它不受任何人指使,也不靠他人指點,純出自己,一任情性。《重慶森林》諸多角色,王菲戲份最重,因而描繪得較深入,亦是單戀最高代表。她一心闖進梁朝偉的私人與公共世界,闖進他物質世界深處——起居生活、每日逗留時間最久的家,那個深藏他心深處與他想像中的她(空姐前度)的地方。王菲每天不問情由地付出,到他家執屋、打掃、照料魚兒、替換糧食,她不計較、不求回報,只求以自己方式重新整理、重新定義梁朝偉物質世界的一切——當然,她也喜歡一個人在白天睡在他晚上睡的床。她極力不讓梁朝偉「干擾」她的闖入,極力隱瞞。是的,不是居室擁有者(梁朝偉)抗拒入侵者(王菲),而是恰恰相反,入侵者極力抗拒、躲避擁有者的干擾。因為那是「我」愛你,與「你」又何干?(„Wenn ich dich liebe, was geht’s dich an?“。歌德) 這就是單戀。單戀就是對方闖進自己世界(精神及/或物質),而自己沒法反向闖入並在對方世界留痕,或無法在「詩情記憶」留痕。因此,若有單戀者稱「我要離開你/他」,實謬。單戀者無法「離開」對方——因為你壓根不曾在他世界出現,而是他侵佔了你心靈的領土,是你對他揮之不去。更正確的說法是要「擺脫他」,只能是單戀者將對方放逐,驅離自己的王國。 「最戇居的水上活動,就是一個人跌進愛河」(林振強)。若有人單方墮入愛河,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把這個精神上闖入自己世界的他驅逐出境,至少也要流放邊疆。然而,戲中王菲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平衡自己的單戀命運:她以具體行動逆向侵佔梁朝偉的空間。既然你闖進我心靈然後停駐,那我就逆向闖入你的物質世界,正式佔據以至重置你生活中的一切。你重定義了我的心靈,那我就重定義你的生活。 他們那兵捉賊的關係(留意梁朝偉是兵(警察),而王菲則處處躲藏)與他們的單戀故事恰成對照。心靈上,王菲芳心早許,處處以兵的身份想逮捕這闖進心靈的賊,卻無法逮著;而現實中,梁朝偉是徹頭徹尾的兵(警察),既在工作上搜捕疑人,亦在家中漸漸發現這闖進來的「賊」的痕跡。 若說,故事不合邏輯,梁朝偉根本不可能無法發現有人闖入,尤其王菲將其家中各物大幅重整,除非梁朝偉有嚴重精神問題,否則如此大變不可能不起疑心。此語大謬。先不論王家衛以梁朝偉對前度的單戀合理化一切——他確焉單戀到有點精神問題,以至要跟家中百物對話——其實此藝術手法亦與世上幾許單戀故事完美對應。試想,多少單戀故事,施愛者明示、暗示,千方百計、各出奇謀,而受愛者真無知、假無知、裝無知者不知凡幾。太多太多這樣的故事:被暗戀者當局者迷,是群體中最晚最晚得知被暗戀者。如此心理狀態,王家衛不過以電影手法如實再現。藝術就是把抽象具體化,或將具體抽象化,或兼而有之。王家衛將單方暗戀此抽象感情轉化成王菲與梁朝偉的追逐遊戲。情形猶如梁朝偉與家中百物對話,看似心理病狀,而電影卻正是以此手法,描敘其對空姐前度無比眷戀。 王家衛以一記乾坤挪移扭轉故事。梁朝偉後來態度轉變,亦可見電影描敘單戀心態在各人心中的移轉流離。梁朝偉此句獨白反映王菲終闖進他世界:「其實她不是沒有來,只不過是去了別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們大家都在加州,在我們之間相差15個小時。現在那邊的時間是上午11點,不知道今晚8點她會不會記得約了我呢。」梁朝偉在香港孤獨地想像著王菲,正正是她終於闖進他世界並定居的明證。尤其最後一句,梁朝偉很想很想知道王菲心思,卻苦無線索,又無良策可知,只能憑空臆測。於此可見,他已正正式式反向陷入單向思念對方的境地。換言之,王菲此前單方墮入愛河,此時則恰正相反,王菲已飛赴加州,只有梁朝偉單方落河,思憶王菲。留意戲中梁朝偉曾氣憤被爽約,把王菲所留信件丟棄,但在雨中仍來取回,正是他想把王菲「趕走」,而王菲顯然已正式闖入其精神世界並駐紮不遷之明證。而且,梁朝偉雖無王菲聯絡方法,卻毅然與警察身份(亦代表其過去/空姐前度。留意空姐前度曾明言:「我還是較喜歡你穿(警察)制服」)告別,頂手王菲曾工作、二人相遇之小食店,其意涵亦至為明顯,此即是單戀表現:將時間、家財——一如王菲,將心靈及身體全部——放入這段單向思念的關係當中。 王菲:單戀極致 《重慶森林》多位角色,雖人人單戀,卻只有王菲一角可代表單戀之極致美學。此中極致,固在於她秉持耐性日闖梁家,在此之上,更在於她失赴梁朝偉邀約一事。箇中解讀,坊間有無數揣測。在筆者看來,還是可以用單戀角度解釋。此乃王家衛精心安排:王菲在此完成了她單戀的終極儀節——單戀是我個人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重要得我以全心全意全人去完成它,而且是孤身一人完成,不能假手他人——連單戀對像梁朝偉也不可介入分毫。 這是她的孤獨修行,而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孤獨修行的旅程,況復單戀。在我們看來,王菲得來這珍貴的、期盼已久的首次邀約,理應「𦧲飯應」。但細想,這個冠以「加州」名號的「加州酒吧」,竟然跟真正的「美國加州」無干無涉。換言之,就是名實不副。這對戲中王菲真是羞辱之至。她如此無辜、無邪、無保留、無自我地傾倒自己去單戀對方,她付上所有的情意與時間,豈可換來這名實不副的結局?王菲是真實的,梁朝偉是真實的,而在她而言,她的單戀則是最真實的。這種種真實,實在與這虛假「加州酒吧」如水之與火,不相稍容。王菲抬頭看著雨中玻璃窗外那模糊的California招牌出神:若沒有見過、踏足過真的加州,又如何配得赴這個單戀情人的邀約地點?我全心全意全情愛他,而他向我啓開大門(心靈及家園),我若連這個首次約會地方「加州酒吧」的得名所在都無法真正了解,又何談真正了解他?我又如何對得起這人的首次開門、如何配得踏進這「加州酒吧」、如何開始我們的首次約會? 結果,戲中王菲對這段感情認真到這種地步:她真金白銀買機票飛赴美國加州,並給自己整整一年時間沉浸其間,甚至當上了空姐。常識可知,空姐的特點是太空人,常在原居地及航點往返,較幸運的可有固定航點。且假設王菲有固定航點(以戲中王菲美貌、在小食店及社會多年打雜經驗,恐怕不難完勝大學溫室出來的社會新鮮人),而此點即在加州,此反映她並沒忘懷香港(現實的梁朝偉),但也常赴加州(單戀的梁朝偉)。戲中交代,王菲整年常飛加州,然後約定的一年到了,她依時回剽小食店,此可見全副心思仍在想著同一個人,絕無異心。 然而,就算王菲以整整一年時間徘徊在這兩個梁朝偉之間,這單戀終極儀節卻仍然不可以有真實梁朝偉的參與,因為他一旦參與便破壞了這種「純出於我」的單戀美學。單戀只有我,沒有他,一切的「他」都是虛假、想像、建構的,與真實不相干涉。她爽約(嚴格來說不算爽約,因她有向小食店老闆交代並留下信件)並不辭而別飛到加州,乃是百分百純出自己,以私語將加州酒吧邀約重新詮釋成飛赴真正加州的愛的施予,以至單戀對象的邀約地點(加州酒吧)都不能干擾她單向思想(美國加州)於萬一。此中道理,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Toni Morrison描繪得至為真實:「There is no gift for the beloved. The lover alone possesses his giftContinue reading “單戀美學,私語施予——說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
疫鎖英倫.津城小記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0.12.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highlights/2396。下文為最新版 二○二○年,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各國政府及民眾反應各異,此中可見文化及歷史差異。筆者正好留學英倫,鎖居牛津小城,小記兩次封城見聞所感。 總覽 按時序敘述,二○二○年三月下旬英國開始首次封城——意即全國除售賣必需品的店舖(如超級市場、藥房)外,一律關閉,餐廳可接外賣生意。首次封城漸次延長至七月上旬。至八月,英國實行「出來幫忙吃」計劃(Eat Out to Help Out Scheme),該計劃資助到餐廳用膳者一半餐膳費,鼓勵民眾外出消費。至九月,英倫北部疫情開始失控,首相莊漢生(Boris Johnson,或譯約翰遜)仍堅持不須全國封城,只封鎖局部地區。至十月杪,首相承認此前判斷失準,宣佈全國於十一月再次封城一個月,以挽疫情並祈能使國民在聖誕安心聚會。 下筆之際,首相正宣佈二次鎖國後重回三階抗疫(three tier system)安排,但限制較嚴格,而聖誕前後五天則容許最多三個家戶(household)互訪。 首次封城,於牛津大學影響不算大,皆因當時學期將結。與香港諸校不同,牛津大學慣例是每學期完結後(每學年共三學期),本科生須退宿離校。是故,封城之初對大學教學和學生生活並無帶來根本衝擊:一來學期已了,教學暫息;二來近半學生離校歸家,學校可集中精力照顧在校人士,尤其國際生。相對社會大眾,大學相當充裕的時間應對疫中鎖城帶來的生活改變,包括將復活節後的學期轉為網上教學。 相對而言,二次封城對生活的影響則更輕微。首先是大家對網上教學已有心理及實質準備,師、生、校均有備而戰。其次則是不守規則、防疫意識鬆懈者漸多。如是則城雖封矣,生活如常。 口罩 疫中英倫,首先值得一談的是口罩。 話說初嘗封城,東亞背景群體因曾經歷沙士,早早儲備口罩。戴口罩而遭指罵者時有所聞,但畢竟未嘗親睹,不好妄論。但以下見聞千真萬確,不得不提,頗見西方人士與東亞人士應對疫情之異。 西方人普遍並無戴口罩防疫之意識。封城初期,牛津市內雖人跡大減,然路上所見,幾無一人佩戴口罩。佩戴者幾近皆是黑髮黃皮膚人士。筆者嘗不解而詢,答案是英國人(或普遍歐洲人)覺得只有病人(或可理解為「有病徵者」)方須戴口罩,「健康」人士不需要。無怪乎當時戴口罩枉駕超級市場購物,所見大英帝國臣民目露慌張,避之唯恐不及,筆者還道莫非是口罩驟眼看似皇冕,讓筆者假了個虎威不成?甚至直到夏中,約七月,曾數次駕車出行,親見英國各地戴口罩者甚至比牛津更要疏落,有大賣場雖採取人流管制及「社交距離」措施,但場內上百市民及職員,無一口罩加身。 若云道上所遇、國中所見者皆白丁黔首,只因不曾遇沙士等級之大疫癘,習慣使然而不戴口罩並側目戴口罩者,則以下經歷頗堪玩味。筆者當時居書院宿舍,有一來英讀博鄰居為奧地利人。其習電腦科學,邏輯能力優秀。且觀其平素傾談,既有留意國際新聞,亦對生活各事頗有見解,顯非井底蛙或象牙塔中人,但當筆者建議外出應戴口罩,其竟斷然拒絕,並說明若非專業口罩,對防止自身染疫並無作用。關於口罩能否有效防止自身染疫,網上專業、非專業解釋汗牛充棟,固毋庸再辯,但就算退一百萬步,姑且假定口罩完全無法防止戴者染疫,其單單防止向外噴出飛沫傳播病毒一事足堪為用。試想若強制全民戴口罩,如此則無症狀染疫者、有症狀而不戴口罩者均無法播毒。在此大疫當前,恐怕單舉此一用途已是強制全民戴口罩的充分理由。(所幸此朋友已於六月左右在老家向筆者表示已購置口罩)。 西方人士拒戴口罩以至與東亞人士爭辯抗疫常識,固堪細思,但另一事同樣值得玩味:他們後來豹變。 七至八月間,英國政府終於聽從科學顧問及參照國際研究,指示國民在人流管制及「社交距離」措施外,亦應在室內佩戴口罩。與之相反,筆者當時倒已向現實屈膝,在室外少戴口罩免遭白眼。然而,倒因此曾在英國數處——包括蘇格蘭——因沒戴口罩而被英國人相當不客氣地溫馨提示。許是英倫三島素有基督新教悔改(repent)傳統,故能一夕改過遷善,誠可喜也。另外,此中或反映與刻板印象不同的現象:英國國民頗遵國家訓誨,與此前起於祖國而風靡香港的「信政府,唔驚」實是互為表裡,中西呼應。也許,人畢竟只能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科學與政府之間,他們作了最理智的選擇。大英帝國治民有方,深孚人望,堪與東亞友邦抗禮。 幸福 封城為全球各地帶來不可估量的衝擊,對政治、經濟、社會、民生的影響固鉅,但筆者認為同等重要、甚或更不可忽視的,是封城為個人生活帶來的衝擊及改變。 疫中久處宿舍,校園關了,都市關了,世界都關了,連人心也似乎關了起來。唯一沒關,甚至更開放的,是人類本應善待的大自然及其中的小動物。鎖國期間,偶爾出外購物、運動,松鼠固然常見,連平素羞於示人的狐狸也出來跟人打招呼,而較大膽的鹿甚至在書院內行走。猶幸房間正對大草坪,每天得見日照、風鳴、葉舞、草繁、花綻、鳥語、鵝鬧、巷靜,盡是怡人景致。 這種生活,沒有交際應酬壓力,生活作息一切自主安排,自是最閒適自在。幸得現代科技幫助,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清理一些積壓已久的工作,看看電影,想想人生,寫寫文章,練練書法,炮製美食。筆者覺得,這種生活乃是至今經歷過最接近幸福的日子。若這種生活狀態不是最美好的,筆者已想不到還欠缺甚麼。其實,這種生活已達至《老子》所說的狀態,因為能做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而國與國現在正是「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亦言:「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者的底子。」確是至理。平淡、安穩、重複不變,才是生命常態。這種每天幾乎是全然重複的安穩生活,只要調適心理,便能達至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言:「幸福就是渴望重複」(štěstí je touha po opakování)。若我們已到達幸福之極,那我們唯一希冀的應該是這極致幸福不斷重演,不會增加,無法減少,永遠在極致狀態遊移。如此,則不會日中則昃,月盈則虧,盛極必衰,剝極必復。永恆不一定是永遠不變,永恆也可以是不斷重複。 總之,疫鎖全球,就社會言,負面影響較大,然就個體言,何等影響,仍待心態調適,一如人生挫折,是福是禍,端賴於人。 二○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
漫山盡落花,何覓並蒂蓮——《蓮花》小析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下文為最新版 清輝渺,長望樹梢頭。漠漠小樓輕燕鎖,心如平鏡照孤秋。風雨尚來否。 ——《憶江南.蓮花小記》 鎮日離城比賽,僥倖得晉氣手槍甲隊。黃昏趕回牛津小城赴友人飯聚,再偕友步至文君女主學堂(Lady Margaret Hall)欣賞香港學士朋友精心製作音樂劇《蓮花》(牛津大學香港同學會才藝表演二零二零)。原以為全劇臺前幕後全由學士學生(亦有幾位年輕研究生涉足其中)製作,不應有待,豈料充滿驚喜。小弟不諳戲劇,實無法想像如何從無到有創作一齣音樂劇,且從製作到營銷一手包辦,不假外求。此劇洵可代表年來牛津種種際遇:在此幸福美地,所遇者皆優秀人才。富學識、才華、想法、冀盼,皆是優秀學人必備特質。全劇由臺前到幕後盡見這些討人喜愛的小朋友幼嫩而不幼稚。 故事背景設1931,老香港。劇情是典型相愛不能相守愛情故事,有情人不一定終成神仙佳侶。故事圍繞三人而成:花蓮乃一青樓女子,廣受恩客青睞。佐滕武彥乃日本來華者,似是軍人,初段竭力追求花蓮,中段以後消失人前,聲息俱滅。葉振國對花蓮一見鍾情,力抗嚴父並時代所限,傾家相逐。故事可見花蓮本傾心佐滕,後佐滕匿跡,聲息無覓。花蓮與葉氏亦似互生情愫。終歸不知何故,花蓮未予葉氏親芳澤之機,避而不見。 星夜歸家,睡前暇中翻閱場刊。頁上墨光燦然乃兩岸三地學生會標誌,示意支持。驀然,頓悟全劇意義(分析全無諮詢製作者,純屬個人意見): 1931並不重要,醉人詞、優美曲、曼妙舞,以至兩線故事愛情元素,也許都非重點。女主角花蓮確然是香港;而海外勢力佐滕武彥並非日本,而是英國;情深意重葉振國則是中國。與誰相愛、誰取誰予,也許都不必掛懷,因為日落西山、年逢歲晚,相守方為要點。人生苦短,匆匆數十,白駒過隙,荏苒不留,與誰相守才決定餘生幸福——就算我們選擇相守之唯一對象就是自己、只有自己,如此也就只有自己可以真正賦予自己幸福,所選擇者,乃不落人手、孤身上路。 青樓女子贖身乃明代短篇小說慣見橋段。〈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賣油郎獨佔花魁〉兩篇名滿天下作品便屬佳例。一般而言,贖身乃解救之機。青樓女子既得脫風塵,又與如意郎君廝守餘生,共跨秦樓之鳳,應屬皆大歡喜。難以理解者,花蓮竟甘與風塵共處,堅拒葉振國傾家以求,但又非有更佳出路。事雖不確,但花蓮之個人選擇實是明晰不過,不容斟酌。試想花蓮久處青樓,人盡可夫,就連誰賜花箋,亦即傳十傳百,街知巷聞。人言可畏。區區巾幗,所受指點實已超乎想像,其渴於自主、擺脫牽絆,不甘受人巷議之志,應已無可置疑。就此而言,葉氏一見鍾情,復堅執到底、多克艱難,劇情所示亦似與花蓮兩情相悅,花蓮之舉實費人參。反觀葉振國,其情深義重、堅執以求、敢抗嚴父、不顧巷議,亦難能可貴,然事實具在:若真情勢所困,又或非兩情相悅,花蓮既已堅拒,葉氏苦苦相逼,又何苦來哉?又觀佐滕武彥,其初悉力求歡,與花蓮過從甚密,復中段消失,不復再見,其實與香港情勢遙相呼應。 守與離、聚與分,都只能由花蓮自己決定、獨自承受。佐滕武彥(英國)雖已消失人前,然花蓮或深信其仍存於世。心中所念,即眼前景。至於葉振國(中國),雖具情深之實、傾家之志、匹夫之勇,卻無免一廂情願,純從個人出發,未思女子之個人選擇。古來多少戲劇藝術,三角戀往往下場淒酸,此劇稍事轉換,以女主之選擇為唯一決定,亦屬突破。 小弟冒昧。種種情節固與現實不相密接,編劇諸賢許亦不盡同意。然愚者千慮,劇情恰好對應香港這幅歷史草圖。翻著場刊,反思年來經歷,小弟深知自己有多幸運才能在這地以學生身份起居。一如花蓮,生命實不由自擇,進退出處,一任天意。天運循環,人力微薄,前路亦或不由自擇。旁人置喙,於事何補?而兩男主一念勇往,恰恰相反,不顧天意。樓頂霖鈴雨聲本來煩人,此刻卻與心頭思緒唱和呼應,點點滴滴。近來香港幾許風波,早教人身心俱疲。但最教人痛苦莫名者並非那數不盡之傷天害理,而是種種事件對人情交往之壓迫與扭曲。人類喜愛分類、鍾情標籤,而現實又往往催迫人分敵我、辨親疏,但其實人際交往本該直白簡單。對於攝乎大國之間者而言,選擇不過是種奢望。佐滕武彥與葉振國都有足夠天福,二君不需掙扎,只有如果,沒有後果,一往無前。花蓮卻非。不論她如何天人交戰、旁人如何評議,到最後都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文首以詞起頭,今以詩終篇,同用平水韻「十一尤」韻。誌花蓮以境界起始,而以詩和遠方為終。 何期相愛終相守,未及相思已白頭; 几上清蘭對鏡開,嶺邊烏雁逐河遊。 斷情逐客終難捨,情斷名花永莫愁; 女俠介然卓立意,志決身從心未休。 ——《詠花蓮》 2020.03.09觀演並星夜草成 04.11疫中改訂 於牛津介立山房
誰主Chinese——中文/國(華)語/中國語文/中國(華)文化/中國人/其他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下文為最新版 「中文」 香港某大學中文課首堂。 講師:「(普通話)同學早安。」 學生:「吓,乜要用普通話架?」 講師:「唔緊要,慢慢習慣就得。」 學生:「哦,原來識講中文。」 講師:「lol」 近年,部分香港人覺得粵語才是「中文」,普通話不屬中文範疇。其實,香港素有「兩文三語」傳統,就「中文」——即「中國語文」——此概念而言,「語」分兩種,「文」則為一。根據習慣,中「文」實際所指即現代白話文,而粵語即其在香港的口「語」形式。[1] 一直以來,筆者所理解,中文就包括中國各地方言,甚至和製漢字也能看作是中文的延伸,同歸漢字樹範疇。在我們不承認普通話是中文、在香港教育局認為「粵語不能視為母語」[2] 之時,大家所指謂何? 說白了,這若非思想混亂就是背後別有所指。粵、北、閩、吳等等中國方言,理應都在中文這大旗幟之下。將某種方言(或語言)割裂出去,背後反映者乃近年日熾的中港區隔思潮;而粵語究竟能否作為母語,一如其為語言抑或方言,端頼從甚麼視角去看,[3] 恐非主事當局可草率一錘定音。近年,基於種種或顯或隱政策,香港文化及粵語似有被蠶食鯨吞之虞,因此才生出上述把普通話排離於「中文」之外的有趣反應。這現象指向的本質並非「中文謂何」這嚴謹學術問題,而是我們(為勢所迫)去為粵語爭取地位的希冀,以至是撇清自己跟中國關係的行動。換言之,也就是中港區隔。 中港區隔 談中港區隔,一個繞不開的課題是,「中」是甚麼?顯然,若是以中國共產黨為代表的「新中國」,恐怕相當數目的香港人也覺得需要區隔——但也一如世上所有地方,香港有無數自毀長城的賣港賊——值得討論的是,這群人當中的有識之士(如有)所擁抱的融合、和諧,應亦對香港定位有某種看法,恐怕不至於希望香港淪落成新中國一個普通城市;但若這「中國」指向的是具數千年(部分人在此習慣加上「優秀」二字)文化的民族與國家,則問題便相當複雜。而更麻煩的是,「中國」與「新中國」,兩個概念本來就一體相關,一如這刻說「中文」、「中國文化」、「中國人」,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可能躲開「新中國」。或許在這之上要再麻煩一點的事實是,我們所說的粵語、香港文化、嶺南文化,恐怕亦無法與這個廣義的中國切割。既難切割,又何談區隔? 早年曾與臺灣朋友討論類似情況。臺灣早有區隔之思,「中國」一詞的民間用法相對清晰,就是將「中國」一詞拱手相讓。香港年輕人將粵語獨稱中文則反映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既難區隔,那麼便確立自己承襲王道正統,推而廣之,反過來推廣粵語,確立香港文化地位。就此,本文有如下看法: 1)不需妄自菲薄。百載英國殖民歷史,沒有使英語消滅香港粵語。將來就算「官方語」變成普通話(且暫未見此可能),也不見得可以壓制粵語地位。香港不曾區隔英語入侵、(以前)不會拒絕大陸人,而粵語地位一直以來都如此堅實——或其實正好相反,從來都處核心外圍。明確點說,粵語從來就不是官方白紙黑字的指定語言,昔日既沒有取得官方地位,今天又何來地位不保?回看歷史,1974年前,中文在香港並無法定地位,一切官文都在習慣上及實際上以英文為宗。至1974年訂立《法定語文條例》(Official Languages Ordinance),[4] 將中文(Chinese language)及英文(English language)並置,中文的法定地位才由此確立及保護。但有趣(或麻煩)之處在於,條例並無嚴格界定所保護的「中文」(Chinese language)所指者何。[5] 值得一提者,不在方言(或語言)之間取捨恰正是立法原意。[6] 就書面語而言,香港習慣上使用現代白話文;但與此同時,就口頭語來說,粵語在香港日常生活素來佔壟斷地位,不可置疑。按理,粵語在條例的默認保護下應可繼續安全流傳及發展。回歸後,普通話固然日益重要,這也屬歷史必然。但「中文」總體地位上升,各界更重視及注意「中文」,對粵語長遠發展應屬利大於弊。粵語作為口頭溝通語,雖與書面語有隔,但粵語在香港數百年來的流傳方式都是如此。今天中文地位上升,連帶增加中文文件在香港的流通程度,或可與粵語發展相得益彰。 2)若打算推廣粵語書寫以抗衡現代白話文,要注意粵語從來都非書寫語文。很多粵語常用字是大家周知其發音而無統一標準字或通用字。近年大興粵字尋根,正是回應此現象。與此相關者,至今校園及職場訓練多是書寫則現代白話文、誦讀則粵語,基本上已成習慣。一個有趣例子是電影、劇集等等的字幕,幾乎所有其他語言的字幕都與演員所說配合,言文一致,惟有中國方言是言、文兩套截然不同的系統並行。就香港而言,此事在回歸前後並無二致。弔詭的是,雖云「我手寫我口」,推廣粵文的代價是書者、讀者均需額外時間閱讀及習慣。筆者曾在約十年前以粵文撰寫散文並印刷發佈,結果讀者反應竟是「不習慣」、「太真實,如聽演講,沒有閱讀感覺」、「要花時間重讀及細看」。當然,因各種政治原因及文化轉向之故,時下以粵語為文已不屬新鮮之舉。另外,現代白話文屬全球華語學習者(包括外籍人士)的基本訓練,粵文就是使作為口頭溝通語的粵語坐落成書面語(正確點說,是把口頭溝通語用文字形式記載下來),亦即與現代白話文脫鈎,將粵語與其他華語使用者區分開來。如此,不諳中文字或不諳粵語者便無法進入粵文世界(當然這也許正合倡議者之意)。 3)若無法(或不敢)全用粵語為文、全棄現代白話文,折衷做法是將粵語詞彙及語法融入文章,並積極學習優秀中文,即文言及古白話(為便行文,下文以文言兼包此兩義項)。[7] 例如《蜩螗錄》中〈得名緣起〉引《論語》「攝乎大國之間」一句,「攝」字意義及用法與今日粵語一致,同解「夾處其間」。「攝」字入文,傳神且雅致。又如粵語語法「形容詞+過」,亦與文言「形容詞+於」(《論語》句「季氏富於周公」)相同。如「高過」此用法,為現代白話文所不取,[8] 卻屢見於現今華人教會內最通行的《聖經》和合譯本(如〈舊約.詩篇〉113:4:「耶和華超乎萬民之上;他的榮耀高過諸天。」)。[9] 值得注意的是,此譯本全稱為「官話和合譯本」或「國語和合譯本」,可見當時理解或通用之國語與現代白話實有差別。 「我手寫我口」 現代白話文的誕生基礎是「我手寫我口」,[10] 追求言文一致。推廣粵文其實亦是在體現此思想,但此想法仍有商榷餘地。 中國語文與拉丁語文的最大差別在於,中文是形(字形)與音(發音)分屬兩個系統,拉丁語文則是兩者緊密結合。綜觀中文學習者,相對較容易出現文盲(能用口語溝通而無法閱讀者,如未受正規中文教育者、海外華人後代)或語盲(能閱讀而無法用口語溝通者,如早期漢學家),正是導源於形音二分。而此特質卻使漢字的語音包容力極強。理論上,同一字形可容納數之不盡的發音變體,換言之,漢字本身既能在面對不同語音傳統時保持自身字形穩定,又對語音變化有相當鉅大的「容錯度」(留意語音變化不是指口音(accent))。試想今日受過基本漢字教育者,可直接手執二千年前以漢隸書寫的文獻閱讀而幾無扞格,這為世界文明所僅見;而漢字又能毫無阻礙地在東亞諸語內各自流傳千年不衰。至於拼音文字,則先天因素決定一旦語音改變,拼寫形式便很難不受影響。 這種形音分家、言文不一的傳統其實亦形成香港中文環境:一文而兼(最少)兩語,因而是「兩文三語」。主張使用粵文,實際上不止將「語」中的普通話排離,亦改換了香港語境「文」的慣常用法,將之由現代白話文轉換為粵文。說來有趣,部分支持推廣粵語的人都會強調以粵音唸誦文言作品的優點,以至認為粵語保留漢唐正音,[11] 推而廣之,又論香港保留使用繁體字,上接古籍傳統、書法藝術等等,卻並不主張多讀文言。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論調。若主張粵語乃中原正統,則應該重視粵語與文言接續相承傳統,[12] 兩者互補增輝;若非,則應強調粵文的自足地位,努力建立與文言及現代白話文相異的書寫系統。[13] 中國幅員廣大,古來便有不同方言區的人往還相通,通行於讀書人之間的文言便成了溝通的最佳方法——不止與同代人溝通,且上接古人、下開後代。[14] 一日文言傳統未斷,一日知識便得以接續,文明便得以流傳。漢字的特殊性質使之在發音上具有極其寬廣的包容力,不同方言區的人都可用自己母語唸誦以漢字書就的文言作品,可以理解、可以創作。由是,文言上通孔子,旁及東亞諸國。中國方言固可以讀出文言,日語、韓語,以至越南語亦可讀文言。 粵文、文言、中國文化 本文雖主文言於粵文有大益,但並不主張復辟文言,而事實上也不可能做到。文言與粵文實際上可互補共濟,相得益彰。主張文言只代表新中國(或新中國才代表文言)或帝制中國,與粵文不相干涉,無疑與否定粵語作為香港絕大多數人的母語一樣,同是刻意無視房裡的大象。套一句流行語,文言自古以來是香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香港歷史而言,從前沒有抗拒英語,今天也毫無必要拒絕普通話。它是一種有用的語言——一如英語。學習英語不在於我們愛它、或它可愛,而是它有用。香港人從來都精明聰慧又賢能醒目,何者有用,我們一清二楚。回歸前大家努力學習英語,今天也無妨學學普通話。名聞海內外的香港導演王家衛,其電影就在多語間自然流轉(包括普通話),不獨舉粵語,而那年代的香港觀眾也不曾因此批評他。至於現代白話文,它也有用,沒有必要自外其間,它也不見得可以在學理及文化上威脅粵語(但政治上可以)。千年來的遷徙、戰亂、語音改變、言文不一,都沒有消滅粵語,今天也不見得可以。 政黨不能壟斷中國文化,甚至「中國」也不能。它屬於任何一個受它影響的人——包括那些不能以「中原正音」讀出漢字的人。[15] 語言與文字並無國籍,它們超越空間、高過時間,如同太陽、月亮、清風、甘霖,潤澤每一個敞開心靈接受它們的人。而且,對歷史稍有認知者,都不能迴避一個事實:千年來人類歷史說明,君主專制政體不論如何強盛、如日中天,都有結束皇朝的一日,又或無法永保其權,不得不下放平民,天下共治。因為人可以愚弄所有人於一時,也可以永久愚弄一小撮人,卻無法永遠將所有人操弄在股掌之間。翻開史書,炎漢、盛唐、大宋、蒙元,無不威震天下,現在都不過一抔黃土,「打入漁樵話裡聽」。既是如此,小城香港也毋需懼怕,只管發揮自己最優秀最美好的長處,而與中國文化接軌是先天優勢而非缺點。百年來,我們對所有外來文化都不斷觀摩學習,方成就今日特立卓異的香港。我們不一定需要確立自己承襲中國文化正統,但不妨從它汲取養分。而且,以文言作靠山,正正是突破政權及國族藩籬的最佳利器。皆因天憫文言,文言為現代諸國所棄,成為半個棄兒,而棄兒乃是最中立最無法偏私,他無法為任何一個政權服務。再者,亦正因其為棄兒,才永久封存舊中國正統文言特色,不為今人所輕易污染扭曲。 這刻,桌上放著流傳數千年的《詩經》、書架上赫然生光的是相信是載錄孔子之言的《論語》(雖是英譯)。讀中國古籍,每次都給予我無比的信心與希望:經典屬於全人類,它不為某一種文化所壟斷,經典是全世界古往今來人類的共有資產,而且他只會褪色,不會死亡。而中國經典與口講粵語、手書繁體的香港又是如此近在咫尺。回看千年歷史,「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幾多帝皇、將相、王侯、貴冑、巨賈,都煙沒在滾滾時間長河之中,就連在東亞大地綿延二千年之久的帝制,也無免分崩離析、幾近無存;但一篇又一篇古人智慧結晶,卻仍然活著,在人世間誦讀流傳。其實經典才代表永恆。一代代人殁去,一個個皇朝覆滅,只有經典恆久常新。牛津人應當最明白這個道理,因為這所具九百年歷史的大學幾乎比世上任何一所大學都更接近永恆。不管政權、治體、國策,以至是語言、文字如何遷移流轉,優秀文化結晶總會在人世間找到自己一席位。這席位或會隨時間而變質,也許增長、也許減損、也許換了坐墊,但這些結晶總會冥頑牢固地生生不息、自我轉生,化成在世界大房間裡或顯或隱地佇立的大象。 延伸閱讀: 1)網上論辨粵普優劣、存古、哪個更有利於「學中文」的辯論,多如牛毛,讀者可輕易搜得。關於香港教育局曾積極推行普教中一事,此網頁為一討論匯總。 2)粵文亦有「經典」。歷史因素,傳教士多從粵地開展遠東傳教生活。天主教香港教區檔案處(Hong Kong Catholic Diocesan Archives)網頁古籍掃瞄本有《俗言問答》(Vernacular Catechism。香港:聖類斯務業學堂,1912年)一書,以當時通行之粵語寫成。今天看來,相當有趣。例如書本可證當時已有「乜誰」用法,且可用在天主身上。見「天主係乜誰」、「耶穌聖母係乜誰」。張洪年指出,研究早期粵語在語音、語法、詞彙等各方面的演變軌跡,最早能上推到1828 年傳教士馬禮遜的《土話字彙》(但當然這並非指粵語只有二百年歷史)。參張洪年:〈粵語上溯二百年:馬禮遜1815年的語音記錄〉,載丁邦新、張洪年、鄧思穎、錢志安(主編):《漢語研究的新貌:方言、語法與文獻》(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319-348。另可參姚達兌:〈《聖經》的粵語翻譯與粵語文學〉,《中國社會科學網》(2018年8月14日)。Continue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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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蜩螗錄》得名緣起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下文為最新版 《蜩螗錄》(初集) 讀音: 粵:tiu4 tong4 luk6 普:tiáo táng lù 得名緣起: 《詩.大雅.蕩》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蜩、螗本義指蟬及類近之蟲,《詩》借此以言喧囂紛擾,或謂國事維艱、喧鬧無已,或謂議論熾熱、百家爭鳴。如蟬噪不已,無靜默之時;如湯沸羹騰,無清淨之處。方玉潤《詩經原始》謂:「如蟬之鳴,如羹之沸,無時能靜,無地能清也」。 香港彈丸之地,無免寄人籬下,難以獨善,素為大國角力場。出土文物可徵,自古爾來,小地位處邊陲,大抵承平無事,人事、百業,日漸勃興。明代以還,裔夷亂港,寇盜相侵。清帝則至無力衛港,拱手相讓予極西大英帝國。割讓爾後,世界大戰爆發。東亞戰區日軍勢如破竹,英人自顧不暇,鞭長莫及,香港陷日人之手三歲又半。《論語》載子路言:「攝乎大國之間」,在在切中香港歷史。東方寶地,雖自開埠爾來偶有動亂,然究竟上下同心,一日千里,終次世界名城之流。嗣後中英共議香港前途,幾無港人參與,暗埋亂機。至新中國接續英帝管治,初似賡續前朝,以放任為標的,奈何天威莫測、上意難料,張弛之間吹皺幾許春水,尤以政治制度改革為爭執之機、參商之源。中港嫌隙日深、矛盾日熾,終至不可收拾。 牛津大學香港公共事務及社會服務學會(Oxford University Hong Kong Public Affairs and Social Services Society)自公元2010奠基以還,親證寶地多事,紛擾難安,社會不靖,上下莫寧。何止蜩鳴螗噪,猶過湯鬧羹喧。風雨如晦,牛津香港學子雖似羈客逐臣、客旅他方,然樹高萬丈、落葉歸根,終究心念家國,無免感而為文、蜩螗咶噪。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曰:「詩意蓋謂時人悲歎之聲如蜩螗之鳴,憂亂之心如沸羮之熟」。今謹錄學子心懷,眾蟬齊鳴,結成書冊,以留心畫心聲。冒昧翦陋,野人獻曝,大雅君子有以教焉。 2020.03.12草成 03.30補正 於牛津介立山房
逃禪鳳舞
比賽:香港中文大學「山水‧人文」──2016/17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名次:優異(公開組) 備注:主辦方已將全文上載:chltcac.cuhk.edu.hk/2016-17-13。下文為最新版 自中文大學畢業後,留校工作數年,體驗過朝九晚五的生活,也嘗過教學點滴。前年蟬過別枝,卻也保留一紙合約,不時回校。因此,總自覺從入學到如今,不曾離開過中大。 「別枝」是另一大專。離開時,師長已叮嚀在外生活必不如中大優悠,但論到生之體驗及教研學習,外闖是全新修煉,可豐富閱歷。其實自碩士年代開始,早習慣在大專院校間遊走。教育是世上最大的產業,也一如世上其他產業一樣充滿殘酷競爭。像我等流連不同大專院校,栖栖惶惶、周流應聘、攝乎大國之間的,不在少數。也許每個人都要經歷顛沛流離,不管是精神上或生活上的,他的人生才顯得圓滿。 中大這偌大的溫室,陽光溫煦,一旦離開,急風驟雨,猛然襲來。然而,就如每次孤身外遊的體會:惟有出外遠遊,我才更了解香港,也更了解自己。這是《道德經》「遠曰反」、《呂氏春秋》「物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之秦之道,乃之楚乎」的道理。如今淺嘗生命苦澀,細察那華美袍上大大小小的吸血蝨,第一反應竟非憂傷,而是日漸增長對中大、各師友,以至初執教鞭至今,難得仍保持聯絡的學生的感激之情。離開溫室,我對溫室的一切卻看得更清楚,而溫室內曾經有過的物事又模塑了我離室後的舉手投足。小室內外的一切一切,我都照單全收,無所後悔。燭光惟其粘連翩然恍惚之黑影,方顯其華美風姿;太極惟其融和陰陽相推之態勢,方盡其玄奇睿哲。生命就是一所巨大無匹的學院,我們都輪流擔任教師或學生的職任,不管這職任是自願抑或強制、賺來還是被迫。 也許人生最大的挫折不是一敗塗地,不是一無所有,而是迷失自我。一敗塗地,總有再起時;一無所有,總有再得時。惟其迷失,尤其迷失自我,一個人就失去向上能力,正確點說,他從根本上喪失了判斷方向的眼光,遑論尋找何者是他的「上」,遑論知悉何者會將他領進沉淪。他喪失的是一切。 人總需要安置自己。當世界是個殘缺破落的廢墟,中大就成為最佳的逃禪地。這裡封存了如白紙般美好的我、如童話般愉快的經歷。她以大山的姿態幻化成一片明鏡,將世界以另一種形相呈現,將我以理想的方式再現。每當在外遭遇挫折,回來尋找翱翔吐露港的老鷹、鳴叫山澗的牛蛙、鎮守圖書館的典籍、鑑臨圓形廣場的名字,沉浸其間,都會使我緊記保有美好的自己,勿忘初衷,不要將他拱手讓予這斷垣殘壁的世界。 去年春夏之交,我做了也許是人生最重大的決定。這決定彷彿注定要發生,也把我堅決地從中大割裂,不再眷戀那理想或幻想的自己。生命是個不斷相遇然後相送的過程。現在,我也送走自己,送別昨天的自己。送別那曾天真誠摯地擁抱世界的自己。送別那曾在如此靜好的中大、無悔地活過痛過哭過笑過的自己。 若世上有一種東西可以永久保存、永不褪色,那就是回憶。回憶是永不凋殘的紙玫瑰。昨天的種種,那歲月靜好、又小又幽靜的中大,就讓她鑲嵌在回憶之中,永不磨蝕。我想起聯合書院校巴站小草坪上那株破石而出、生機勃發、堅忍不拔的小樹。昔年居於中大時,常常經過,現在每次回來上山,卻都近鄉情怯,不敢靠近。生怕有日發現,這深具象徵意義的小樹枯萎了、被毀了,或單純獲校方重置到更適合的地方。凡此都可能會給我的思想帶來不可估量的衝擊,因為它已經與我和中大的種種,一起昇華成為心靈的逃禪地。 蘇東坡筆下那女中豪傑說道「此心安處是吾鄉」。這種高論說得精彩,真要做到恐怕鳳毛麟角。我覺得,未能達到這種層次之前,不妨試試另一種妥協之法:找一個安心之處,然後把它封印在回憶之中,真空保存,永不腐朽。那便是你的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對待回憶,應該如同對待史鐵生筆下《命若琴弦》的那張無字藥方,永不碰觸、永不打開,不讓它有自我毀滅的機會,才是最好的結果。 百萬大道上那舒展金翅的鳯凰,直面正西,每逢落日照大旗,牠便涵泳在燦燦金光之中,一如涵泳在牠所象徵的赤赤烈焰之中一般。每個在百萬大道走過、行過畢業禮的人,都曾沐浴在浴火重生的鳯凰之下、金光之中。鳯凰惟其能浴火、能重生,方成就今天的香港中文大學。「鳥倦飛而知還」,說不定這神鳥也曾經是哪隻迷途倦鳥,有日找到了牠的理想居停,便封存自己,寂然不動。在我眼中,中大的陽光總是特別燦爛,合該照散生命的陰霾。其實燦爛的何止是頂上日光,甚至也不止是蟄伏的神鳥,還有心中那浴火而起、生生不息、永遠向上、隨人生的旋轉木馬翩翩起舞的金鳳凰。 二零一七年五月於介立山房 後記: 得知文章有名次,很高興,非常高興。因為這篇文章對我別具意義。話說5月截稿,正是我準備IELTS的日子。考了第一次,感覺不好,雖然未出成績,但那週因行將離別,各種自省,情緒波動,無法集中。畢竟多年雖慣獨遊天下,未嘗離港逾一月。細思成長種種,家人、朋友,自身遭際境遇,不覺日夜惘惘。到截稿前一週出成績,寫作未過關。當時沉思數載工作及準備留學經歷,又想起已起草稿、不成片段的比賽文章,不止不打算放棄,更決定花兩天時間大幅修訂,脫手投稿。因為,這篇文章不單是我對工作及中大的反思,更是我當時精神面貌的一幀寫實照,真實無訛。就像一位朋友在英倫教過我欣賞梵高畫作:要將他作品看作他精神面貌的一面面鏡子。梵高以他的畫作替自己的精神世界拍下一幀幀千古不朽的偉照。看似平淡簡單的一句話,卻授予我開啟梵高心房的鑰匙。那時起,我才自覺稍稍看懂他的作品,也才漸漸觸摸到畫布背後那人的掙扎、迷惘,以及痛苦。 順帶一提,文章固然有《道德經》、《呂氏春秋》這些熊門秘方,也有朋友講過的話,甚至有來自師母及研究時的一些啟發(但掠了美,沒注出)。總而言之,這文章是我一個階段的重要記錄。 2017.10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補識
落花最美
比賽:饒宗頤文化館「妙筆生花──花節徵文比賽」 名次:季軍(公開組)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仲春時節,登臨饒宗頤文化館,攬繁花之盛。仲春已至,季春將臨,一年容易又至落花時節。 花之最美者何?曰:「落花」。何以言之?自古梅、蘭、菊、蓮、牡丹,各有所愛,然眾花之中,唯有一種形態可統全局:落紅化泥。蓋花之姿雖異,其因承自然法則、歸於泥塵則一;花色雖異,其捨身護花、育花之作為則一。自古及今,人間世歌頌百花之作品何其豐富,然大多稱盛放繁花之優美、華美、嬌美,少有就其落態發文者。來往遊人,擡頭舉目,手舉現代科技結晶,人則跪地俯伏,所為無非一二美照,留住美態。無心之間,落花已悄然滑墜,沒入泥塵,又能惹多少觀花人憐惜? 落花之美,主在「凄美」。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既是好風景,何以又是落花時節?想必子美眼中,好風景非但不與落花相衝,甚至無妨與落花相連。詩人飄泊異地,偶遇故人,「落花」一語,蘊藉幾許白髮漁樵、滄海桑田。落花如感人心,以墜落之姿呼應詩人對人之垂老、國之衰亡之歎。「花自飄零水自流」,易安詞中,花自無情,水亦自無情,自然界多少自碧無情之樹,冷眼靜觀一切人間變幻。饒宗頤文化館,花蹤時見,碧水一泓,正與易安詞詞境全合。落花無情,映入有情活人眼中,則成凄美之寫照。 落花「凄美」之意,不可單以個人感情目之,其情實足以概括全人類之感情。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後主惜春之易逝,不可捕捉。林花凋散,「謝了」,可見百花雖美態萬千、雖嬌艷奪目、雖瑰麗無匹,然畢章謝了,美好而短暫。大凡美好之事物皆短暫,「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一句「林花謝了春紅」,後主寫出宇宙萬象生靈之共同悲哀。以凡人觀之,林花方一兩月之生命;以宇宙觀之,區區眾生數十年之生命,亦何嘗不似落花?亦何嘗非「太匆匆」?是以後主詞雖歎花之易落,卻直指全人類之共相。 「凄美」之外,落花亦具「蓀美」,有成人美善之德。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放翁此詞雖詠梅,然其境界顯如上引之後主詞,足以概括萬象生靈。寒梅不惜殞命,化作泥塵,卻不帶怨懟,遺香人間。儼如美國作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所言:「寬恕也者,即紫羅蘭雖為人所踐,唯留餘香在其腳根」(Forgiveness is the fragrance that the violet sheds on the heel that has crushed it)。花雖為人所殘──莫知其有意無心,然花畢竟無所怨尤,一心只留餘香,不遺餘恨,是何等美善。若人可由心而發,以大德報大怨,則必非凡人,當為一等一大哲。 放翁所詠者冬梅,後主所傷者亡國,然無可置疑,兩者言落花,均為情之至者,此情之至,實已統攝古往今來一切人類之愁思、哀歎、人情至德。一如人間世各種優秀文化、藝術,所言者,已臻人情之至,一言一筆足以牽動萬千觀者之心,其理放諸四海而皆準。總此可知,落化之美,雖統百花之姿,而實與百花之美異,其層次顯在百花外表之美之上。落花之所以感物動人,其理正在道出人類最基本、最普遍、最深刻之感情。人往往受制於先天氣性、品格、後天修習、際遇,無法以各種語言或藝術形式達其心意,落花先得我心,先我而道出人生而必朽壞衰殘、世事必無情更易之哀,又道出人當以落花自勵,無處不彰顯其寬容大愛之德。 觀上所引諸賢,雖屈指可數,然實已概括古往今來,幾許失意之人。諸賢都如一葉海心扁舟,在仕隱之間載浮載沉。惟其嘗仕、嘗隱、嘗盡世間甘苦,見過繁花漫天,又見過落花遍地,窮而後工,方凝結出如此佳作美釀、感物動人之篇。惟有見盡落花,方識繁花之美;花惟其有落,人人方洞見其最美之姿、最盛之態,亦惟如此,人人方有憐花、惜花之心。 唐伯虎有《落花詩》數十,圖稿星散海內外,未能齊聚。今漫步饒宗頤文化館,偶見落花飄零,實令人無窮感慨:世界多少優秀文化,若未得後人珍之、重之、保育之、推而廣之,難保一日不落地成泥。然而,觀古來諷誦落花之辭,又稍得舒解:縱一時落花委地,繽紛落英亦必化作春泥,哺育後花,火盡薪傳,生生不息。 「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 2016年3月18日
2013.03.21,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1]
全文刊樊善標、陳燕遐、馬輝洪(主編):《二十一世紀中大的一日》(香港: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2015年)。下文為最新版 天空灰沉沉的。下了火車,[2] 準備迎接今天的兩堂共六節課。 今天這課,是整個學期當中難得較受學生歡迎的「春日郊遊」。我們約好了在「斷橋」相見。[3] 說實話,沒多少學生喜歡上我這個必修的中文課程的。原因卻斷不是咱家中文大學的學生蔑視中文,也犯不著祭出「一代不如一代」之類的話壓死這些師弟師妹。原因再也簡單不過:世上沒有多少人喜歡被迫做事。雖把集合時間定得比上課時間晚半小時了,結果不出所料,例遲的例遲。這就應驗了我在課上的話,說:「八半所以遲到是最沒道理的辯解。遲到是一種習慣,一旦養成了,我給你改到十半、兩半、六半、晚上八半,你也得遲。」可幸,出席的人也不少。 說是九時,其實要等二號校巴,九時十五分我們才正式離開大學站廣場。郊遊首站是新亞,走到「天鈞獨照」的圓形廣場,[4] 正式開始以「郊遊」包裝的「中大文學散步體驗」課,今天週四,是我這個禮拜的第四次(下午便是第五次)。照樣,跟大家打個招呼便開始。七、八個月前,我一直憂慮:同樣或相近的課程內容,可能得在每個禮拜重覆演說好幾次,怎樣保持第一班的教學質量與第五班的不至相差太遠?會不會第一班講得興起,到第五班已是強弩之末?或相反,第一次演說時不知大家反應如何,蒙混過關,到第五次時方有最佳的教果效果?開學前後,常跟幾位跟我同樣是初入教職的同事聊起,[5] 我的思緒總會不期然飄到希臘神話人物西西弗斯(Sisyphus)身上,暗自莞爾。 上午班的同學挺幸運的,是有下過幾滴小雨,卻無礙行程。週二下午那班的同學可沒這種福氣,大雨腰斬了。當然,這課的同學不會曉得週二的同學有多狼狽;而那群學生也無法得知一課完整的「中大文學散步體驗」是長甚麼樣子。只有我是他們的公因數(common factor)。生命中有太多的事情是我們無法完全知曉的,這就如我們無法完整的瞭解一個人,縱使你跟他日夜生活,你也不可能百分百瞭解他的每個方面。要是,我沒有為人師表,也無法體會當年老師的思想,不會曉得:原來課堂是需要設計的,要有張有馳;原來站在講臺上,學生的反應一目瞭然;原來你無心戲言的幾句笑話,是有聽者真誠的把它看作珍貴的知識的。養兒方知父母恩,事非經過不知難,說的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午飯小休,天空仍是灰沉沉的。總結本學期四班的反應,思考一下最後一班的特點,籌算需要微調的地方。這年教學,說實話,所學的比所教的要多得多。除了各種已淡忘──甚或是不曾在意──的語文知識,還走了無數趟與人對話的心靈之旅。這眾多旅程當中,最重要的,竟是跟過去的自己對話的旅程。我常說,為師者要時刻緊記自己昔日當學生時的心態,一旦忘記,必然無法備好一課。這天郊遊,正好充當過去的我的一個總結。因為,那些關於中文大學的書寫,以至是四書院的院歌、院訓、院徽,早在入讀中大以先,我便曾經反覆閱讀它們來企盼大學生活,曾經把它們當成寂寞生活的調劑。如今,它們已成了案頭的教材、簡報裡的篇章、學生手上的讀物。重遇故人,仿似翻揀舊照,撿拾一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6] 後來,如願進了中大。再後來,當了研究生、宿舍導師、研究助理。再如今,轉任教學,大學很多地方都有我的足跡──我甚至還偷偷攀上過新亞水塔的塔頂。[7] 這天,這學期最後一次帶領學生遊覽中大,其實是把一部分過去的自己跟現在的他們分享,尋找中間的互動、對話。 這是我本學年最後一次以教導者身份踏上百萬大道。百萬大道一向是中文大學最好的地標,幾位老師都有選讀王良和先生的〈百萬大道〉,似乎他的書寫就是最佳的參考對象。雖是如此,就是用同一份教材,從沒有兩個老師的教學模式是一模一樣的,也不可能。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風格,都踏著自己的步調,都走上不同的道路。道理就像同一條百萬大道、同樣的大學三年(現在是四年了),大家的觀感也必然千差萬別,彼此的百萬大道都不一致,畢竟校園風景,人人記取不同。[8] 再者,樓房會更變、花樹會凋零、人事會代謝,這條百萬大道也許人聲鼎沸,也許寂寞無人,也許陽光普照,也許大雨滂沱。這些學生有大學首年的,也有已到五年級行將畢業的,祈願每一位也找到屬於自己的百萬大道,也願意──而不是交功課式被迫的──以各種方式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觀察與體會,不論陰晴圓缺。 過了差不多整個學年才發現,原來學期初我是過慮了。同樣的內容在不同的班別重覆演說,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重覆,在你與不同班別、學生互動後,你們會互相影響,日新又新,每次都是一個新的人在講臺上講說。老師與學生,是在經歷一場互為因果的教學旅程。要是單純的重覆,說實話大學校方搞幾個補習社的錄像班(video class)不就結了,犯不著浪費金錢浪費時間浪費生命。再者,此正恰如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所言:「我們重覆的行為成就了我們。因此,卓越並非行動,而是習慣。」(We are what we repeatedly do. Excellence therefore is not an act, but a habit.) 每次「郊遊」,總愛問他們:為甚麼選這個學系?是第一選擇(事實上及心理上的)嗎?進來以後,有後悔嗎?他們有的當然矢志不悔,但也有不少歷經周折、轉系失敗、艱苦奮鬥的故事。很多時候,他們的經歷及反思讓我覺得自己太稚嫩了,自己才是學生。這些經歷都讓我覺得,教學畢竟是快樂的,誠如孟子所言。雖然,學生常常「埋頭苦幹」(Whatsapp之類的),常常希望「頹過」,常常抱怨「八半太早,十一半冇飯食,兩半飯氣攻心」。但是,生命確然是大自然最無私的饋贈,而育人就是接收與享受這份饋贈的最佳方式。課堂可以看見這些生命的智慧,而每一篇交上來的文章、聊天時所說的一切話,就讓我看見生命的悸動。 一天的課完結了,匆匆又回到火車站。拋下大而熱鬧的大學在後頭,獨個入閘。每次熱熱鬧鬧的在大學上課、搞活動、遊戲、教學以後,回到大學站,總能提醒我,我們大都孤家寡人來到大學,又孑然一身離開,彼此都是寂寞慣了的人,[9] 在廣播聲中飄來,又在入閘機聲中飄去。[10] 其實人生這課堂嘛,不外是一場又一場lost & found的遊戲,重重覆覆,沒有終點的。[11] 我見證過無數否認命運的人,極力尋索那他們深信是失散了的靈魂伴侶,然而,尋覓道上,卻不斷撕碎、丟棄自己的個性。這究竟是「尋找」?還是「丟失」?我覺得,人生就是一臺巨大的旋轉木馬,我們兜兜轉轉,終究還是要回到起點。不過,不管怎樣,要數整個中文大學我最愛的地方,卻是這個嚴格來說不屬於中大的大學站。眼裡望著鐵軌,耳中聽著鐵輪與廣播的聲音,心思便會沿著火車軌伸展蔓延。我當然沒有、也無法充分體會余光中先生筆下的家國鄉愁、羈旅之思,我的想像不過是一個──也可能是每一個──中大學生的想像:想像下課後、週末時「出城」的各種吃喝玩樂,想像下課後見見朋友、見見心愛的另一半,以至想像畢業後離開大學,到社會、到世界各處闖蕩。在大學遇見的大家,因火車站而聚,你來自天水圍他來自將軍澳她來自荃灣我來自沙田;亦因火車站而散,你北上回大埔他過海去銅鑼灣她越站而過回馬宿我約了朋友過大圍。一切的快樂與哀愁,都因之而延伸。多少感情因火車軌而連接聚合,多少感情褪減後也隨火車軌而遠去離散。火車是「因為」,也是「所以」,是文首,也是總結。 天空灰沉沉的。踏上火車,回家去。 二零一三年三月二十一日(週四) 於香港中文大學馮景禧樓G13室 化用黃仁宇名作《萬曆十五年》之英文名稱:「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有指此亦與英國大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所創劇名A Woman ofContinue reading “2013.03.21,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