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5.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79。下文為最新版 何許: 謝謝寄來明信片。那青瓷尊確實不錯,質樸無華,紋飾有致,每一段細水長流的關係亦須如是。 沉迷賭博,是因為我已一無所有,留點娛樂給我,好嗎?若當年決定放棄你,我今天也許要自由得多。可是,我這生也要少許多不可重演的經歷。就如這次旅程,感謝你勞神、費力、傷財,安排了一個不假外求的旅程。我一直想去臺灣,也想去九份,但我確實老了,不像你能自如無礙地攀山涉水,在日光之下、海浪之濱、山嶺之巔稍事休息便能繼續旅程。不急,到有一天,你便會明白。到你明白我的難處了,你便真正成熟。 我不覺得吵架有甚麼不好。「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只要善加利用,每次吵架都是增進感情、增加理解的好機會。最難之處在於,我們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更何況明白他人?你提到《小王子》,那你一定記得裡面提過,能恰如其分地審斷自己的人才是智者。你喜歡林夕的詞,也一定記得他說:「除非你是我,才可與我常在」。完全理解他人,從本質上就是種奢望。人生世上,注定只能像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你送我《盛夏的果實》,我覺得以這首歌為背景音樂來讀你的信,很有感覺;那我也送你一首《給自己的情書》,也是林夕的絕妙好詞。這麼多年了,也許我們都要學會:留些空間,接納差異,不勉強追求同一。 你已經很努力了。真的,我都知道,都曉得,都看在眼裡,都記在心上。就像這些年來,我也很努力地維持這屋簷下的完整。你很清楚,努力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但絕不是所有努力都可以通往成功。生命沒有賜予我們接納或反抗的選項,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接納,唯一能選的就是早些或晚些接納。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帶來理想結果、不是所有付出都能換回預期收穫;不是所有行為都能映照真實自己、不是所有說話都能表述深刻情意。就像那名信片上的話一樣,接納裂痕比修補裂痕要來得重要。 也許我們最需要的不是來自他人的原諒,而是發自自己的寬恕,後者才是最難抓獲的救贖。人非聖賢,因此不但有錯,也不能像聖賢那般與天地並生,將一切煩惱都拋卻天地之間。我們都注定要過上既憂且喜、既樂且悲、既哭且笑的人生。 收到明信片後,你後來寄的臺東三仙臺照片也到了,確實很美!若你帶著我,便不可能登上那海邊燈塔,俯瞰太平洋,親身體味孟子所說的「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又或者,我會在山腳鼓勵你獨登前路,然後我倆小別,我在巖下欣賞石灘風景,同樣美好。那些壯麗汪洋、呼嘯海風、洶湧波濤、嶙峋怪石,你都可以藉照片或影片與我分享,但生命路上,同行者總會隨大家方向改變而減少,而唯一共通點就是:不管背後有多少人支持你,攀山者只能靠自己雙手雙腳登上目的地,然後大家在各自位置,觀摩事前所期待的或超出(或不如)預期的風景。 這趟旅程,其實深具象徵意義。不論你如何用心,帶我遊遍了北、中、南臺,還在臺南放棄了本來計劃獨個向南直接到高雄的路程,倒是陪我回頭繞遠路,先向北,送我到臺北坐大巴到機場。我倆一早知道,我的旅程終究會比你的早完結,你只能獨自完成餘下的環島之旅,遇上更不可預見的人、事、物,就像你在故宮博物院看見我暫時無緣見識(也確實不大希望見識)的文物一樣。畢竟,最終我們都要自己找到並到達那終點。終有一天,我會比你先到達機場、步入航站樓、找到登記口、登上客機、坐進位子、飛向彼岸。我能給你的,就是回憶。回憶是無法磨蝕的漣漪,在心湖迴環往復,無止無盡。只要你仍掌握住回憶,不管身在何處、心在何方,那裡就是安身立命之所,那裡就是家。 回憶也許不都是快樂的,但也許正因為不都是快樂的,才讓人更懂得去珍惜曾經的快樂、製造未來的快樂。我希望你只記得快樂的部分,將它們好好保存、珍而重之、收藏起來,而不要把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交付或出賣給哀傷。就像《地海傳說》所教導過你的:不要向黑暗屈膝,不要將生命交給痛苦的回憶。「只要有人崇拜這些東西,並在她們面前屈尊降格,那裡就會孕育出邪惡,就會產生黑暗匯集所」。我們的生命是土地、是陽光、是樹葉、是流泉、是鷹揚,是你在太魯閣踏過的奇石、在阿里山見過的日出、在高雄嚐過的百味、在七星潭摸過的海濤、在三仙臺攀過的燈塔。 我們再也不需怪罪於誰,因為有些事情就是沒有人需要負責,也沒有人可以負責的。它就像雕像般佇立,靜觀萬物;也像古人筆下那長江水,「無語東流」。請你也好好寬恕自己、接納自己,一如我倆這麼多年來互相接納一樣。 我在家等著你回來。 小華 2016年1月21日香港沙田初稿 2022年5月05日香港中文大學ILC補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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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紋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3.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10。下文為最新版 小華: 我說,妳不會喜愛臺北故宮博物院。那悠久的歷史、遙遠的想像,都不會引起妳的興趣。妳常說,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我覺得妳很對,也覺得因此這樣我們才是注定互相補足的一對。因為,我是個活在過去或未來的人。我閱讀古代、想像未來,從來不曾為自己及我們的現在打算。因此,我沒有帶妳來博物院,也在送妳離開以後,獨個來了。因為博物院旨在凝定過去。妳不會有興趣知道毛公鼎的典雅莊嚴、懷素《自敘帖》的龍飛鳳舞,一如我從來就不理解妳為何沉迷既不有趣亦不快樂卻充滿當下刺激的賭博。 有人說旅行是考驗一段關係的試金石。果然。從前,是妳帶著我到處遊玩,這次換我帶著妳走,由行程、規劃、交通、活動、飲食、住宿,都由我全權操刀。妳都愛跟著行程固定的旅遊團,我卻不愛束縛,為我──這次也苦了妳──選擇了最辛苦的自由行。說實話,若是首訪該地,自由行訪點其實不會跟旅遊團的有很大很大差別。至少那些著名地標、飲飲食食、房間睡舖、日月昇沉,大抵不會翻天覆地地改變,都是旅遊書上慣見的景色、旅遊節目裡慣做的事情、旅遊傳聞中慣吃的食物。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們由旁觀變成參與,由企盼變成經歷。最大改變的倒是交通。旅遊團都有旅遊巴跟著,每天舒舒服服坐著的時間可多了,最適合愛休閒的妳。是我沒想到這些,辛苦了妳。 我就從來沒想到,妳選擇旅遊團的原因是想輕輕鬆鬆。以為妳只是懶於規劃,一如平常的妳那樣。而我也沒有讓妳一早明白,我走上這條路的原因不單是不想接受別人規劃的唯一路線,也想親自經歷世界各樣可能、人生各種奧秘。妳問我,明知最後結果是跟別人大同小異,路線亦非新奇,何苦苦待自己?這是因為,能預想兩者相似,是善用腦袋智慧的結果;但當中刻骨銘心的經歷與苦樂,卻是智慧的真正化身。理智卓識不能帶領誰完成生命道路,而親身經歷不單教人明白生命意義,有時,很多時候,它們就是生命意義本身。生命意義不單單靠邏輯推論出來,也不單單靠信念、理想、堅持而產生。活著及當中的一切才真正定義了人的一生,才賦予生命以意義。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我們用著自以為最好的方法對待對方,換來的都不是所期許的結果。也許一個人有沒有用你所希冀的方式來對待你,跟他愛你與否、愛你的深淺,沒有任何關係。愛需要行動,但愛與行動卻從來都不是直白連繫。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行動足以圓滿解釋愛的深淺,正如沒有某種強弱的愛可以有力促使某項行為。也許我們都應該學習《小王子》的話,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要用心才能感受得到。 也許,古人確實是對的。《呂氏春秋》說:「物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我們就像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著名的刺猬寓言那樣,既想相濡以沫、彼此取暖,卻無免為身上的尖刺所累,結果彼此傷害。越想靠近,我們便刺得越深、傷得越痛;越是不見,我們卻益發思念對方、渴想親近。這是何等奧秘、矛盾卻又深合情理的哲學!除了古人,看看在生的人的話。李焯雄詞《盛夏的果實》,一開頭不是說了嗎:「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臺灣歌手陳綺貞的《距離》也深明此道:「進一步就是退……退一步就是追」。與《呂氏春秋》相比,一個近兩千年後的德國人、兩個在廿一世紀仍活躍的填詞人,竟遙相呼應中國古人的話。就像我眼前一件又一件國寶級文物那樣,為了保有那份珍貴無匹、唯其一次的遺產不被破壞,我們不得不隔著玻璃、保持距離去欣賞;可是我們又不可以因噎廢食,把這些文物深藏寶庫、永遠埋藏。我想,也許任何曾真正有過親密關係的人都會疑惑過,會否有那麼的一天,為了保存一段關係,我們不得不深深埋藏乃至是埋葬這段關係。與其彼此傷害、痛苦、折磨,倒不如各自獨立、一切相安? 我給妳挑的明信片是南宋官窯青瓷尊。那尊充滿裂痕,本來源於工藝過程失誤。但古人因勢利導,善加巧用這種失誤,漸漸能控制裂紋的大小、疏密、分佈,使裂紋成為裝飾。本是咒詛,因巧思成祝福;本是傷痕,因慧眼成美學。也許人世間每一段親密關係亦合該如是,接納裂紋,甚至將它轉化成價值、美態所在。這樣,我們才能保有這些關係,才能達致一個理想均衡,彼此相安無事,互相依存,不怕傷害。 我們在香港的家再見。 何許 2016年1月18日臺北故宮博物院初稿 2022年2月23日香港中文大學PHB補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