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香城,常作英倫別——讀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孤城回望蒼煙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巾偏扇墜藤牀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 ——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 緣起 (注釋連結無效,具見頁末。因文極長,若認真讀可另開一頁對讀注釋,否則建議跳過,無傷文意) 蘇軾多送別作,[1]而〈醉落魄.離京口作〉則與一般送別作不同。因送別作指送他人離別之作,而本詞「離……作」則屬告別作,指自己離開某地,有感而賦。或可理解為自我送別之作。離港赴英以先,不曾想過平生會稱香港以外第二地為家。深思淹留牛津小城數年,只覺感恩。既無告別良法,思量再三,終覺抒情誌謝等送別文稍俗,故以一送別詞為契機撰文,敬獻小城並諸友,亦權充自我送別。 小文以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一詞為重點。擇詞理由如下:[2] (一)該詞充滿舟船意象,呼應牛津夏季頗受歡迎的撐船(punting)活動。華文世界對英國大學的認知大部始於徐志摩詩〈再別康橋〉。「尋夢 撐一枝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即指撐船。撐船在牛劍同樣盛行。 (二)蘇詞名滿四海,此詞雖作於蘇軾中年(37歲),卻屬他可考編年詞作最前期,亦合贈予尚在或初離牛津的大家,仍處人生或事業前期。 (三)牛津郡(Oxfordshire)在英國行政分區屬「東南英倫」(South East England),呼應詞中末句「常作東南別」。既合余作別東南之況,亦合送贈新近來英港人。 鑑於近年香港局勢,眾多港人來英定居,他們實亦親歷離別。諸君已別香港,而在英或未安頓,尚處搵樓搵工等大變期,或仍「常作英倫別」。在英數年爾來,反躬自問,縱身心融入當地生活,亦自永難與香港分離。說來諷刺,余今在港雖無枕首之所[3](實則何地皆無),然素常用語、物事所感、思考模式、處事習慣、接物慣例、學術訓練、飲食偏好,[4]以至默念、誦讀中文(尤其文言)時所用語言,在在皆香港形象,深入骨髓。恰似余英時先生言「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原文為改Thomas Mann之言)。[5]意即文化比國族、國界、國境、國權、國力重要,亦更深更廣。余思香港年來鉅變,又親睹故舊四散,漸漸明白,苟文化守心、言文不墜,則香港實存,其民無入而不自得、[6]無往而不自在。眼下局勢波譎、危機四伏,也許比逃與留更重要的思考是,「我」是誰?「香港」是甚麼?「我們」有何意義?一旦思路不清、心志不堅,則前車可鑑、覆轍在前,歷歷在目:上代逃者無免招安或屈膝命運,身心作倀。此可知或身在曹營,[7]或心在天山,[8]其實都不重要。「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出。」[9]說句浪漫主義色彩較重的話,既然香港在一點一滴消逝,那我就把他穿戴在身上,直到天涯海角,「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10]如此,除敬獻小文予牛津及諸友,亦祝願來英港人諸事順心、毋忘在莒。 蘇東坡及其詞作 說蘇東坡是全才型文人,恐怕無人反對。東坡之所以光被天下,最重要者斷非他多有才華,或多不遇於世,而是在才華與不遇兩者交迫之中,他展現豁然達觀的精神力量。 古今中外,不遇於世者不可勝數,才高天下者時亦有之,豁然達觀者或可遇見。說不遇於世,名垂於世者如杜甫,生時、同代均不待見;歐洲亦有梵高,生時難售一畫,[11]皆是生時寂寞死後名揚四海。說才高天下,古文韓愈,詩李白、杜甫,詞柳永、李煜、李清照、辛棄疾,書王羲之,畫吳道子、馬遠,盡是學有專精,文名可壓東坡。說豁然達觀,芸芸蟻民、僧道達士,出離於世、脫於塵俗者,亦所在多有。但能像東坡般糅三者於一,真心誠摯、天真爛漫地活得悠然自得者,恐是鳳毛麟角。 雖然如此,說東坡才華,其文名在有宋一代已是赫赫然威震天下。[12]宋仁宗辦制科考試,蘇軾獲「三等」,乃北宋開國百年以來第二人,而此前一人亦只獲「三等次」,蘇軾乃有百年第一之譽。雖云「三等」,但實際上一、二等均屬虛有其設,有史以來不曾授人。[13]而制科中選者亦多入四等,獲三等者絕無僅有。終南北兩宋三百餘年,入三等者僅僅三/四人。[14]可見,以東坡如此大才,吾等絕大多數只可遠觀而絕難比肩,可作患難時的精神摯友卻難言自比——除非該人真有大才,或如此自大狂妄(一般都是後者)。 蘇東坡之所以為歷代文人——士——所喜,除以上大才不遇而豁達一點之外,尚因他擁有一同等重要且定義他一生的人格特質:耿介。耿介一向是中國文人相當重視的風骨氣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15]或許很多很多在現實人生流離跌宕的文人都深明要終生堅守此人格是如斯之難,故此東坡如此受景仰。因為東坡畢生都在踐行此道,無所屈從、無所違逆。東坡剛正不阿、不從權貴,畢生堅持不當「便辟、善柔、便佞」[16]之人。簡言之,即從不巧言令色、[17]阿意曲從,[18]用現代話來說就是「做真誠的自己」。此外,東坡早歲以文名,多所著述,故其所書後來便輕易成為敵人口實。此可見,旁人視為優點者,於當事人往往適成其悲慘遭際之因——是以古往今來多少「賢達人」[19]往往不可耿介直言終老,終須墮落。凡事都有代價,而耿介直言從來都不便宜。不附權貴、不畏權貴的必然代價就是為權貴所厭惡、為權貴所斥逐。若是無名之士則尚可,有名如蘇軾——當時的kol——則必成箭靶(《呂氏春秋》謂「萬人操弓共射一招,招無不中。萬物章章,以害一生,生無不傷」,[20]信焉)。 有言中國文化愛歌頌失敗者,此語就現象觀察而言不錯,但在邏輯上錯謬。此因為文人最重視的理想世界品格——諸如耿介、正直、誠實、表裡如一、磊落、坦蕩、懇摯——往往最能導致世俗意義的失敗。這是個雞先抑或蛋先的思考。堅守如斯特質的人往往失敗,而堅守如斯特質的人才可以獲謳歌。因此,不是中國文化喜歡歌頌失敗,而是保有這些人格的人往往失敗,失敗的人生才反過來恰如其分地印證他保有這些人格。 單說東坡詞,實最合失意時讀。昔年失意感時,愛讀李煜、李清照、柳永,但事實是諸君詞雖極好,曲盡人情,卻使人沉醉傷感失落不能自拔。也許傷心是種誘人感覺,會令人沉迷其中。蘇詞則永遠能在傷感失意中以他的才學智識救拔自己,然後在無意中解救讀者。要寫傷心也許不難,要寫豁達亦有道家思想可循,但確實能將兩者糅合於一則極難。[21]懷才不遇者往往自傷而無法解脫,縱偶有豁達之辭亦屬造作之文;淑世者難豁達;無才者則不可言豁達——無才何來不遇哉?然而,這懷大才而不遇的東坡,看透而不放浪,同群而不媚俗,拒惡而不銜恨,守節而不偏執。如此種種,都非我等無才者所能企及於萬一。因此只好欽敬、佩服,然後在遭變時默想東坡,想其如此之大才、如此之不遇而仍葆豁達,而仍與塵世幻化流離而不同流於俗,每思及此,合當學效東坡入世而曠達。傷心鬱結,至此盡消。 背景 蘇東坡所處時代值王安石變法,風起雲湧。蘇軾先反新法,為新黨所憎,後外放。舊黨得勢還朝後竟又不滿舊黨所為。故為兩黨所不喜。相傳妾侍謂其「一肚皮不入時宜」,[22]應是的語。 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一詞背景可上溯北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西式算法蘇軾時年34。時為京官,為新黨所惡意攻訐。自知難容京師,請求外調,結果派杭州通判。[23]古今中外,均有所謂「權力核心」,泰半為中央政府。蘇軾自汴京外調,賬面是同級橫渡,實際乃貶官無疑。 詩詞主情不主理,多緣情而發,作時或難考證。〈醉落魄〉詞牌,東坡傳世之作凡四首,三首年月可考,均作於熙寧七年(1074年),即蘇軾任杭州通判第四年,時年37。〈醉落魄.離京口作〉即為其一。或言書於四月孟夏,[24]或往常州、潤洲、蘇州、秀州等地賑濟饑民後,[25]或言作於冬天,即罷杭州通判轉知密州任上,途經「湖州、松江、常州、京口」後。[26]是時蘇軾初任地方官,輾轉流離,初嘗人生苦澀,由此文思泉湧,詞作大幅增長。[27]或可想像,蘇軾任地方官數年間,公私之故,不斷奔波各地,送往迎來,由是而生飄蕩之感。再者,江南水鄉(京口乃今江蘇鎮江,鄰接長江),與北宋首都汴京及蘇軾故鄉西蜀不同,以船代步或屬常態。船則浮動、飄泊,大異於腳踏實地。身心同樣無根而飄零,應是蘇軾真切感受。 今言蘇詞風格轉變、多有豁達豪放之作,大抵以「烏臺詩案」為分界。[28]蘇軾寫〈醉落魄.離京口作〉時雖達中年,但那時他仍是蘇軾,尚未迎來六年後的「烏臺詩案」,及之後成為那永垂不朽的「東坡居士」。〈醉落魄.離京口作〉已可見蘇軾那雖看破世情,卻全心全意投入自己去與世界相親的細膩情感。本詞難言豁達,但蘇軾對世態穿透式的判斷與感觸,實是他可以屢屢遭難而不怨不屈不苦毒的最佳屏障。 以下句解全詞。 輕雲微月 天容澄清,淡雲輕掛,新月初上,微黃照江。全詞始於背景描繪。場面諧協,氣氛柔和。新月象徵一月之始,迎向未知將來,一如告別某地,迎接全新開始。 二更酒醒船初發 二更天為亥時,乃一日之終。余嘗謂「亥時」又稱「人定」,意謂夜已深,應已熟睡安寢,安定沉靜。亥時處一日最終、夢寐深時。而亥時以後,即重回子時,全新周期,又是新一天開始。[29]此與「微月」對照,見人事已終,天意初始,萬事不可強求。雖為熟睡人定之時,蘇軾卻酒後初醒,感知輕舟初啟其程,與該時辰一般所為有異。 既是酒醒,則此前乃歡飲之時。繫於同年的另一首蘇詞〈南鄉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謂「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30]可見離別與痛飲在蘇軾眼中從來是連繫於一。既是如此,告別京口而痛飲亦在情在理。蘇軾知道自己當晚須離京口遠去,船家早已備好,是以亦不怕大醉方歸。蘇軾年少成名,文名震動天下,又心直口快、剛正不阿、不隨俗士,是個到任何地方都極受歡迎的有為之士。朱彧《萍洲可談》記載「東坡倅杭州,不勝杯酌。部使者知公頗有才望,朝夕聚首,疲於應接。乃號杭倅為『酒食地獄』。」[31]可見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已非常非常受歡迎,聚會多至應接不暇、酒食繁如甜蜜負擔。可以想像,以蘇軾文名之威、交遊之廣,當晚近京口的各方賢達想必來送別蘇軾,很可能是個歡快盛大的餞別宴。席上觥籌交錯,各人歡飲盡暢。席畢,蘇軾在夜幕盡臨時扶醉登船,不覺倒頭便睡。 之後,舴艋小舟輕發,長篙曳地,徐徐撐出江心,緩緩而行。寒夜已深,江風凜烈,舟中蘇軾遭寒風一吹,酒力初散,睡醒張目,攬衣輕披,移步舟首。天上輕雲薄罩,微月淺照,只餘繁星點點。 孤城回望蒼煙合 入夜以後,大地漆黑,唯點點燈火可見,幾與繁星融為一體。是以京口看似孤城一座,融入漆黑自然環境之中,在黑夜獨燭而明。小舟漸離京口,舟首他方。蘇軾佇立舟首前望,眼前江上漆黑,一片寧謐。京口在船後漸遠。偶爾小舟輕偏,回頭一顧,波紋細揚,夾雜小小燈火,蘇軾不覺想著來時路。江南水氣重,水氣如煙,籠罩迷茫大地,正是「煙籠寒水」。[32]燈火在迷茫中閃閃明滅,有似天上繁星。 如此迷茫煙水裡,蘇軾回望,看到甚麼?就眼目所見而言,簡單如蘇軾所書,就是孤城京口、煙水兩合。但就思想情緒而言,蘇軾回看的是自己37年來的來時路。這裡要留心「回」字。按平仄,可寫「遙望」而諧協。但著一「回」字則有回顧、回看、反思之意。試想蘇軾在東南任官,流離三載,千迴百轉,偶一駐足,回望來時路,不由感慨萬端。蘇軾與其弟蘇轍乃當代文壇雙星,兩人一如歷代所有薰染在儒家經典之中的文人,素有用世之志。兩人年少得志,由西蜀(今四川眉山)入首都𣳓京(今河南開封),同屆科舉高中進士,之後輾轉為官。與〈醉落魄.離京口作〉同作於熙寧七年的〈沁園春.孤館燈青〉,蘇軾甚至意氣風發地謂兄弟二人「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33]可見蘇軾當時尚對兄弟在官場上有一番作為抱相當期望。可以想像,在〈醉落魄.離京口作〉這首詞中,蘇軾回看自己來時路,由蜀地眉山開始,到進京高中,到返鄉丁母憂,到再赴京師應制科試,到鳳翔任官,到丁父憂,到還朝任官,到自請外放,到當下在東南諸地流離治事,[34]方方面面都是悲喜交織,實難言是個喜樂的回顧之旅。 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蘇軾此刻回望京口,浮現腦中也有醉倒前的歡欣歌舞景象。他沒有沉浸在回憶或失意或哀歎之中,反而注目生命的歡欣。數年流離,自是有苦有樂。上文可見蘇軾在杭為人所喜,受盡文人、平民歡迎。然而,那時的他卻萬萬不可能料想到,命運將來會再次將他謫徙江南杭州,杭州將成為他生命的重要標記,而杭州人民則會世世代代傳頌他那疑幻似真的事跡。雖是謫居江南,但蘇軾言「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他似乎想只記得快樂部分。這又是否可以做到? 要留意兩句對比。蘇軾在「回望」(「孤城回望蒼煙合」)同時亦在「回憶」、「回想」。他發現自己不但只「記得歌時」(回憶),還「不記歸時節」(回想)。登船歸家的情景已然淡忘,隨風而逝。淡忘是美好而優雅的忘記方式,「相忘於江湖」。[35]世上有兩種東西不可有意為之,一旦有意,當即失敗:一乃放鬆,二乃忘記。我們可做無數讓自己身心放鬆的活動,卻不可提醒自己要放鬆。「有意放鬆」是組自相矛盾的oxymoron,意識層如此活躍又何來放鬆?至於忘記,則更妙。我們永遠無法狠下心腸忘記一樣東西、一件事、一個人,我們只能用力而狠狠地將他們驅逐、趕走——但不一定成功。世上有痛恨,有痛愛,但從來就沒有痛忘。「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越清楚。」[36]蘇軾既自知「不記歸時節」,則似是曾努力回想。但回想之下,則發現記憶確已隨杜康而逝(所謂斷片者也)。然而,「回想」這動作,確鑿無疑地反映蘇軾希望將送別賦歸情節印刻腦中。 送別賦歸,何以如此重要?試設想餞別宴場景:一席歡飲,又有歌妓助興,笙歌鳴廊,徹夜盡歡。考蘇軾杭州任內交遊,與人鬥茶、[37]泛舟、[38]遊湖等等,[39]不一而足。蘇軾在京口逗留時間雖不長,[40]但不難想像,交遊廣闊如蘇軾在京口應有故交新知。因此,離別京口,蘇軾別去的不單是京口,不單是回憶,而是一個又一個活人。有情如蘇軾當思,笙歌散後,誰先別去?誰安然抵家?誰留守席終,打點殘席,送別諸君?也許更想知道的是,誰依依道別?誰眼看蘇軾泥醉遠行,苦無道別之機?又有誰醉如蘇軾,已至斷片,不知人間何世?追進一步,更重要的是,蘇軾也許會想知道,自己有否在醉前或醉中跟誰道別?他有沒有找到機會跟京口宴上最相知的朋友、最景仰的前輩、最器重的後輩、最關顧的淪落人、最欣羨的建功者、最喜愛的純良士、最尊敬的耿介俠,一一握手話別?又有沒有巧妙躲開那些心懷奸邪、表裡不一、巧舌如簧、善於逢迎的人,避免與其相觸?如此種種,不止散入歷史長河,一去不返,更在蘇軾記憶中隱身,躲閃滅沒。重情義如蘇軾,想必對離別而無告別感無限悵惘。 此外,「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兩句亦堪作蘇軾對杭州官程的總結:牢牢記住交遊歌舞歡欣時,至於攻訐、貶謫、離愁、失意、落寞、痛苦、哀傷、悲痛,悉化作微塵,「舊夢不須記」。[41]此情此理,實貫串東坡畢生詞作主題。特別值得留意的是,於此可見,蘇軾在很大意義上都不是在烏臺詩案後才變成蘇東坡,烏臺詩案充其量只是東坡生命的催化劑,將蘇軾那潛藏已久的人格魅力激發出來。 巾偏扇墜藤牀滑 蘇軾回想醉前時光而不可得,便只想到歌時,進而想到歌後的醉醒樣態。此句正寫醉態蘇軾,敘寫自己方才二更酒醒時的景象。 古人頭上戴巾,[42]巾、扇是儒士必備飾品。[43]蘇詞〈念奴嬌.赤壁懷古〉謂周瑜「羽扇綸巾」,[44]正是如此。可見蘇軾形象與他筆下的周瑜相類,同是儒士文人。與周瑜不同乃至是對比的是,蘇軾沒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反而因酒醉而醜態畢現:巾不正、扇離手、身倒地。[45]如此景象,當然可以解讀為蘇軾對自己儒士形象及所象徵的文人命運的嘲弄,但也許更重要的是,此句如此直白簡單地指出文人形象是如此不堪一擊,是如此脆弱無力。在飄蕩與離別之間,瑰麗身份不過海市蜃樓;在現實與失意之際,堂皇妝點何異空中樓閣。甚麼文人,甚麼進士及第,甚麼百年第一,甚麼杭州通判,甚麼名震天下,甚麼交遊遍地,統統是風中微塵,不值一哂。這句之中,一切都消失不存,唯一存在的是在宴席上盡興而去、醉得不省人事、無法管住自己身上文人象徵的蘇軾。 表面上,此句乃圍繞文人形象書寫,實際意義卻是徹頭徹尾否定了千年來讀書人苦心孤詣建造出來的文人形象——那可憐的扇與巾。那個文人、進士及第、百年第一、杭州通判、名震天下、交遊遍地的蘇軾,在這刻是個孤單介獨、閒散無聊、謫逐他鄉、失意哀傷、沉溺醉酒的他鄉之客。也許蘇軾也自覺,這刻的自己才是最天然最真實的,他那頂儒冠、那片白扇也許不比幾盞濃酒誤身。[46]與其回看來時路,倒不如把握當下、珍惜現在更好,因此既然「不記歸時節」,便將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覺來幽夢無人說 大醉方醒的蘇軾,雖已忘記歸時節,但醒來一看,還有身上諸物、還有醉中幽夢。《漢語大詞典》釋「幽夢」二義:(1)憂愁之夢;(2)隱約的夢境。[47]蘇詞似兩意並可。「幽」者,《說文解字》謂:「幽,隱也。」[48]又言「隱,蔽也。」[49]隱匿之意。考蘇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言「夜來幽夢忽還鄉」,[50]似解「隱約的夢境」更妥當。〈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謂「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51]幽人解隱居之士。 綜上所見,「幽夢」非一般意義的夢境可比,而是幽而不顯之夢。此固在於蘇軾大醉方醒,無法清晰思考,遑論憶記夢境,更在於此夢似難言喻予人。故此,幽而不顯可從兩個層面理解:一者於夢者為幽,二者於旁人為不顯。此夢如此幽隱神秘,究竟蘇軾夢到了甚麼?據上文探討,或是歡欣之宴,或是東南諸友,或是數年施政,或是官場升黜,或是讀書奮鬥,或是鄉關何處,或是兄弟情誼。但更重要的是,蘇軾沒有給予我們多少證據去坐實以上任何想像,只兩字「幽夢」總承一切,而將重點放在「無人說」。 據上下文理,「無人說」的意義當是呼應「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諸客席畢賦歸,蘇軾登船而去,雖或有僕從,但酒醒時已無近友可言幽夢者何。此是第一層物理上無友在旁的寂寥。第二層意義也許更為重要,那就是無知音之歎。留意蘇軾雖云「無人說」,但按理其身旁必然有人——實際上最少有船伕,而蘇軾身為杭州通判(即副州長)亦合當有隨身僕從。蘇軾在此無異明言,若對方無從理解其「覺來幽夢」,此亦屬「無人」可「說」。也許來送別者都是好友,也許來飲宴者都是能歌能舞能唱能和之士,但萬個酒食朋友都不比一個知音。《詩》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52]若身旁無知我者,則此幽夢實全屬蘇軾一人所有,「不知我者」完全沒有無能力可分享、可「說」幽夢。 寂寥無知音是古今文學及其他藝術的重要主題。皆因世故人情,數千年來無差無別。從子曰「莫我知也夫」[53]到蘇軾的無人說之歎,孤介幽獨是一切人類都必須面對的時刻。雖云古今無別,然而若嘗試進入古代世界,則會對他們描刻的人情世故有更深一層的體會與理解。就人際關係而言,古人今人的其中一項最大差別是他們無電子儀器,因此一切溝通盡靠口耳紙筆,受盡時間、地域等各種物質條件嚴格並充滿偶然地限制。古人一旦別去,不可以Messenger, Instagram, WhatsApp, Signal等等保持聯繫及通訊,必需靠信使等方式。漢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54]唐人岑參〈逢入京使〉載「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55]杜甫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56]以上種種,都反映古人別離後甚難相見及通訊的事實。換言之,古今人情無別,我們都會對相分、別離感難過,而在理解古人時,今人須追進一步,了解古人在離別後要靠更多、更大、更艱辛的努力方能保持聯繫。因此,蘇軾那「無人」之歎首先當然是心理上的,因為他身邊確實「有」真實的人,但他在實際上亦非無根虛歎,因為縱假設身在東南(或任何地方)朋友處處,此時此刻身在船上的蘇軾亦絕不可能與他們聯繫溝通。 對在東南之地(其他地方亦想必然)如此受歡迎的蘇軾而言,不知此刻直面孤寂作何感想?人皆言熱鬧中的孤獨是最孤獨,余以為不盡然,熱鬧後的孤獨才是最孤獨。對比往往比直書更能刻畫描寫對象的本質。此之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57]熱鬧中獨與熱鬧後獨兩者都是對比,但熱鬧中的孤獨或者仍能裝瘋賣傻、與世攖寧,沉醉紙醉金迷之中,「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58]熱鬧過後則空餘回憶。回憶與現實的對比與兩種現實的實時對比,前者的強烈程度實或較大,因為人會修正記憶,[59]孤獨之苦越深則回憶之樂越重,反之亦然,兩者互相影響。蘇軾同代前輩司馬光寫的兩句最能與蘇軾此句相和:「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60]試想宴樂之時賓客越多、歌舞越烈、酒食越豐,則散席後的失落便越大。[61]寂寥是頭最兇暴的饕餮,它不單食量驚人、海納百川,還會隨餵食份量而長大,直至無法滿足。 對照上文,蘇軾此刻的寂寥實是難堪。先是回望諸友所聚、笙歌宴樂之所(「孤城回望蒼煙合」),然後回想歡欣歌舞之景,發現腦中只有樂事(「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最後驀地落到孑然一身、夢迴樂土、身旁無知音之境(「覺來幽夢無人說」)。Continue reading “家在香城,常作英倫別——讀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

點絳唇.辛丑元日待旦

雪玷方庭,秋芳未盡憐殘綠。鐘音何促,佳節何煢獨。 遠目天央,鄉國誰傳囑。歌一曲。大千來復,昂首迎東旭。 自注: 詞牌〈點絳唇〉[點絳唇押仄韻,多表苦情。取入聲為韻,切年晚急景意] 雪玷[玷:弄污,指殘雪]方庭[Quad],秋芳未盡憐殘綠[綠:葉。全句指秋花似憐剩葉孤單,不忍盡落]。鐘音[牛津教堂眾多,報時鐘聲處處聞]何促[短促、急促。除夕夜急景殘年,反省一年所得,又思來年大計,時光特別匆促。Tom Tower每晚九時零五分響鐘101響,除夕聽之,別有風韻],佳節何煢獨[「每逢佳節倍思親」。孤身流離,黯然神傷。東坡所謂「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是也。亦用古人言「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遠目天央,鄉國誰傳囑[兩義。可指因時差故,香港親友在英國除夕夜發來新春賀語;或指孤身無親,夤夜無人無音書,倍覺孤寂]。歌一曲[寂寥難解,長歌當哭]。大千[佛家語,世界]來復[復,《周易》第二十四卦,承上卦「剝」,剝極而復。陽氣剝盡而復生,喻新春一元復始],昂首迎東旭[對照前文漆黑盡暗,旭日破空,播散希望]。

漫山盡落花,何覓並蒂蓮——《蓮花》小析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下文為最新版 清輝渺,長望樹梢頭。漠漠小樓輕燕鎖,心如平鏡照孤秋。風雨尚來否。 ——《憶江南.蓮花小記》 鎮日離城比賽,僥倖得晉氣手槍甲隊。黃昏趕回牛津小城赴友人飯聚,再偕友步至文君女主學堂(Lady Margaret Hall)欣賞香港學士朋友精心製作音樂劇《蓮花》(牛津大學香港同學會才藝表演二零二零)。原以為全劇臺前幕後全由學士學生(亦有幾位年輕研究生涉足其中)製作,不應有待,豈料充滿驚喜。小弟不諳戲劇,實無法想像如何從無到有創作一齣音樂劇,且從製作到營銷一手包辦,不假外求。此劇洵可代表年來牛津種種際遇:在此幸福美地,所遇者皆優秀人才。富學識、才華、想法、冀盼,皆是優秀學人必備特質。全劇由臺前到幕後盡見這些討人喜愛的小朋友幼嫩而不幼稚。 故事背景設1931,老香港。劇情是典型相愛不能相守愛情故事,有情人不一定終成神仙佳侶。故事圍繞三人而成:花蓮乃一青樓女子,廣受恩客青睞。佐滕武彥乃日本來華者,似是軍人,初段竭力追求花蓮,中段以後消失人前,聲息俱滅。葉振國對花蓮一見鍾情,力抗嚴父並時代所限,傾家相逐。故事可見花蓮本傾心佐滕,後佐滕匿跡,聲息無覓。花蓮與葉氏亦似互生情愫。終歸不知何故,花蓮未予葉氏親芳澤之機,避而不見。 星夜歸家,睡前暇中翻閱場刊。頁上墨光燦然乃兩岸三地學生會標誌,示意支持。驀然,頓悟全劇意義(分析全無諮詢製作者,純屬個人意見): 1931並不重要,醉人詞、優美曲、曼妙舞,以至兩線故事愛情元素,也許都非重點。女主角花蓮確然是香港;而海外勢力佐滕武彥並非日本,而是英國;情深意重葉振國則是中國。與誰相愛、誰取誰予,也許都不必掛懷,因為日落西山、年逢歲晚,相守方為要點。人生苦短,匆匆數十,白駒過隙,荏苒不留,與誰相守才決定餘生幸福——就算我們選擇相守之唯一對象就是自己、只有自己,如此也就只有自己可以真正賦予自己幸福,所選擇者,乃不落人手、孤身上路。 青樓女子贖身乃明代短篇小說慣見橋段。〈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賣油郎獨佔花魁〉兩篇名滿天下作品便屬佳例。一般而言,贖身乃解救之機。青樓女子既得脫風塵,又與如意郎君廝守餘生,共跨秦樓之鳳,應屬皆大歡喜。難以理解者,花蓮竟甘與風塵共處,堅拒葉振國傾家以求,但又非有更佳出路。事雖不確,但花蓮之個人選擇實是明晰不過,不容斟酌。試想花蓮久處青樓,人盡可夫,就連誰賜花箋,亦即傳十傳百,街知巷聞。人言可畏。區區巾幗,所受指點實已超乎想像,其渴於自主、擺脫牽絆,不甘受人巷議之志,應已無可置疑。就此而言,葉氏一見鍾情,復堅執到底、多克艱難,劇情所示亦似與花蓮兩情相悅,花蓮之舉實費人參。反觀葉振國,其情深義重、堅執以求、敢抗嚴父、不顧巷議,亦難能可貴,然事實具在:若真情勢所困,又或非兩情相悅,花蓮既已堅拒,葉氏苦苦相逼,又何苦來哉?又觀佐滕武彥,其初悉力求歡,與花蓮過從甚密,復中段消失,不復再見,其實與香港情勢遙相呼應。 守與離、聚與分,都只能由花蓮自己決定、獨自承受。佐滕武彥(英國)雖已消失人前,然花蓮或深信其仍存於世。心中所念,即眼前景。至於葉振國(中國),雖具情深之實、傾家之志、匹夫之勇,卻無免一廂情願,純從個人出發,未思女子之個人選擇。古來多少戲劇藝術,三角戀往往下場淒酸,此劇稍事轉換,以女主之選擇為唯一決定,亦屬突破。 小弟冒昧。種種情節固與現實不相密接,編劇諸賢許亦不盡同意。然愚者千慮,劇情恰好對應香港這幅歷史草圖。翻著場刊,反思年來經歷,小弟深知自己有多幸運才能在這地以學生身份起居。一如花蓮,生命實不由自擇,進退出處,一任天意。天運循環,人力微薄,前路亦或不由自擇。旁人置喙,於事何補?而兩男主一念勇往,恰恰相反,不顧天意。樓頂霖鈴雨聲本來煩人,此刻卻與心頭思緒唱和呼應,點點滴滴。近來香港幾許風波,早教人身心俱疲。但最教人痛苦莫名者並非那數不盡之傷天害理,而是種種事件對人情交往之壓迫與扭曲。人類喜愛分類、鍾情標籤,而現實又往往催迫人分敵我、辨親疏,但其實人際交往本該直白簡單。對於攝乎大國之間者而言,選擇不過是種奢望。佐滕武彥與葉振國都有足夠天福,二君不需掙扎,只有如果,沒有後果,一往無前。花蓮卻非。不論她如何天人交戰、旁人如何評議,到最後都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文首以詞起頭,今以詩終篇,同用平水韻「十一尤」韻。誌花蓮以境界起始,而以詩和遠方為終。 何期相愛終相守,未及相思已白頭; 几上清蘭對鏡開,嶺邊烏雁逐河遊。 斷情逐客終難捨,情斷名花永莫愁; 女俠介然卓立意,志決身從心未休。 ——《詠花蓮》 2020.03.09觀演並星夜草成 04.11疫中改訂 於牛津介立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