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香城,常作英倫別——讀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孤城回望蒼煙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巾偏扇墜藤牀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 ——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 緣起 (注釋連結無效,具見頁末。因文極長,若認真讀可另開一頁對讀注釋,否則建議跳過,無傷文意) 蘇軾多送別作,[1]而〈醉落魄.離京口作〉則與一般送別作不同。因送別作指送他人離別之作,而本詞「離……作」則屬告別作,指自己離開某地,有感而賦。或可理解為自我送別之作。離港赴英以先,不曾想過平生會稱香港以外第二地為家。深思淹留牛津小城數年,只覺感恩。既無告別良法,思量再三,終覺抒情誌謝等送別文稍俗,故以一送別詞為契機撰文,敬獻小城並諸友,亦權充自我送別。 小文以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一詞為重點。擇詞理由如下:[2] (一)該詞充滿舟船意象,呼應牛津夏季頗受歡迎的撐船(punting)活動。華文世界對英國大學的認知大部始於徐志摩詩〈再別康橋〉。「尋夢 撐一枝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即指撐船。撐船在牛劍同樣盛行。 (二)蘇詞名滿四海,此詞雖作於蘇軾中年(37歲),卻屬他可考編年詞作最前期,亦合贈予尚在或初離牛津的大家,仍處人生或事業前期。 (三)牛津郡(Oxfordshire)在英國行政分區屬「東南英倫」(South East England),呼應詞中末句「常作東南別」。既合余作別東南之況,亦合送贈新近來英港人。 鑑於近年香港局勢,眾多港人來英定居,他們實亦親歷離別。諸君已別香港,而在英或未安頓,尚處搵樓搵工等大變期,或仍「常作英倫別」。在英數年爾來,反躬自問,縱身心融入當地生活,亦自永難與香港分離。說來諷刺,余今在港雖無枕首之所[3](實則何地皆無),然素常用語、物事所感、思考模式、處事習慣、接物慣例、學術訓練、飲食偏好,[4]以至默念、誦讀中文(尤其文言)時所用語言,在在皆香港形象,深入骨髓。恰似余英時先生言「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原文為改Thomas Mann之言)。[5]意即文化比國族、國界、國境、國權、國力重要,亦更深更廣。余思香港年來鉅變,又親睹故舊四散,漸漸明白,苟文化守心、言文不墜,則香港實存,其民無入而不自得、[6]無往而不自在。眼下局勢波譎、危機四伏,也許比逃與留更重要的思考是,「我」是誰?「香港」是甚麼?「我們」有何意義?一旦思路不清、心志不堅,則前車可鑑、覆轍在前,歷歷在目:上代逃者無免招安或屈膝命運,身心作倀。此可知或身在曹營,[7]或心在天山,[8]其實都不重要。「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出。」[9]說句浪漫主義色彩較重的話,既然香港在一點一滴消逝,那我就把他穿戴在身上,直到天涯海角,「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10]如此,除敬獻小文予牛津及諸友,亦祝願來英港人諸事順心、毋忘在莒。 蘇東坡及其詞作 說蘇東坡是全才型文人,恐怕無人反對。東坡之所以光被天下,最重要者斷非他多有才華,或多不遇於世,而是在才華與不遇兩者交迫之中,他展現豁然達觀的精神力量。 古今中外,不遇於世者不可勝數,才高天下者時亦有之,豁然達觀者或可遇見。說不遇於世,名垂於世者如杜甫,生時、同代均不待見;歐洲亦有梵高,生時難售一畫,[11]皆是生時寂寞死後名揚四海。說才高天下,古文韓愈,詩李白、杜甫,詞柳永、李煜、李清照、辛棄疾,書王羲之,畫吳道子、馬遠,盡是學有專精,文名可壓東坡。說豁然達觀,芸芸蟻民、僧道達士,出離於世、脫於塵俗者,亦所在多有。但能像東坡般糅三者於一,真心誠摯、天真爛漫地活得悠然自得者,恐是鳳毛麟角。 雖然如此,說東坡才華,其文名在有宋一代已是赫赫然威震天下。[12]宋仁宗辦制科考試,蘇軾獲「三等」,乃北宋開國百年以來第二人,而此前一人亦只獲「三等次」,蘇軾乃有百年第一之譽。雖云「三等」,但實際上一、二等均屬虛有其設,有史以來不曾授人。[13]而制科中選者亦多入四等,獲三等者絕無僅有。終南北兩宋三百餘年,入三等者僅僅三/四人。[14]可見,以東坡如此大才,吾等絕大多數只可遠觀而絕難比肩,可作患難時的精神摯友卻難言自比——除非該人真有大才,或如此自大狂妄(一般都是後者)。 蘇東坡之所以為歷代文人——士——所喜,除以上大才不遇而豁達一點之外,尚因他擁有一同等重要且定義他一生的人格特質:耿介。耿介一向是中國文人相當重視的風骨氣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15]或許很多很多在現實人生流離跌宕的文人都深明要終生堅守此人格是如斯之難,故此東坡如此受景仰。因為東坡畢生都在踐行此道,無所屈從、無所違逆。東坡剛正不阿、不從權貴,畢生堅持不當「便辟、善柔、便佞」[16]之人。簡言之,即從不巧言令色、[17]阿意曲從,[18]用現代話來說就是「做真誠的自己」。此外,東坡早歲以文名,多所著述,故其所書後來便輕易成為敵人口實。此可見,旁人視為優點者,於當事人往往適成其悲慘遭際之因——是以古往今來多少「賢達人」[19]往往不可耿介直言終老,終須墮落。凡事都有代價,而耿介直言從來都不便宜。不附權貴、不畏權貴的必然代價就是為權貴所厭惡、為權貴所斥逐。若是無名之士則尚可,有名如蘇軾——當時的kol——則必成箭靶(《呂氏春秋》謂「萬人操弓共射一招,招無不中。萬物章章,以害一生,生無不傷」,[20]信焉)。 有言中國文化愛歌頌失敗者,此語就現象觀察而言不錯,但在邏輯上錯謬。此因為文人最重視的理想世界品格——諸如耿介、正直、誠實、表裡如一、磊落、坦蕩、懇摯——往往最能導致世俗意義的失敗。這是個雞先抑或蛋先的思考。堅守如斯特質的人往往失敗,而堅守如斯特質的人才可以獲謳歌。因此,不是中國文化喜歡歌頌失敗,而是保有這些人格的人往往失敗,失敗的人生才反過來恰如其分地印證他保有這些人格。 單說東坡詞,實最合失意時讀。昔年失意感時,愛讀李煜、李清照、柳永,但事實是諸君詞雖極好,曲盡人情,卻使人沉醉傷感失落不能自拔。也許傷心是種誘人感覺,會令人沉迷其中。蘇詞則永遠能在傷感失意中以他的才學智識救拔自己,然後在無意中解救讀者。要寫傷心也許不難,要寫豁達亦有道家思想可循,但確實能將兩者糅合於一則極難。[21]懷才不遇者往往自傷而無法解脫,縱偶有豁達之辭亦屬造作之文;淑世者難豁達;無才者則不可言豁達——無才何來不遇哉?然而,這懷大才而不遇的東坡,看透而不放浪,同群而不媚俗,拒惡而不銜恨,守節而不偏執。如此種種,都非我等無才者所能企及於萬一。因此只好欽敬、佩服,然後在遭變時默想東坡,想其如此之大才、如此之不遇而仍葆豁達,而仍與塵世幻化流離而不同流於俗,每思及此,合當學效東坡入世而曠達。傷心鬱結,至此盡消。 背景 蘇東坡所處時代值王安石變法,風起雲湧。蘇軾先反新法,為新黨所憎,後外放。舊黨得勢還朝後竟又不滿舊黨所為。故為兩黨所不喜。相傳妾侍謂其「一肚皮不入時宜」,[22]應是的語。 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一詞背景可上溯北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西式算法蘇軾時年34。時為京官,為新黨所惡意攻訐。自知難容京師,請求外調,結果派杭州通判。[23]古今中外,均有所謂「權力核心」,泰半為中央政府。蘇軾自汴京外調,賬面是同級橫渡,實際乃貶官無疑。 詩詞主情不主理,多緣情而發,作時或難考證。〈醉落魄〉詞牌,東坡傳世之作凡四首,三首年月可考,均作於熙寧七年(1074年),即蘇軾任杭州通判第四年,時年37。〈醉落魄.離京口作〉即為其一。或言書於四月孟夏,[24]或往常州、潤洲、蘇州、秀州等地賑濟饑民後,[25]或言作於冬天,即罷杭州通判轉知密州任上,途經「湖州、松江、常州、京口」後。[26]是時蘇軾初任地方官,輾轉流離,初嘗人生苦澀,由此文思泉湧,詞作大幅增長。[27]或可想像,蘇軾任地方官數年間,公私之故,不斷奔波各地,送往迎來,由是而生飄蕩之感。再者,江南水鄉(京口乃今江蘇鎮江,鄰接長江),與北宋首都汴京及蘇軾故鄉西蜀不同,以船代步或屬常態。船則浮動、飄泊,大異於腳踏實地。身心同樣無根而飄零,應是蘇軾真切感受。 今言蘇詞風格轉變、多有豁達豪放之作,大抵以「烏臺詩案」為分界。[28]蘇軾寫〈醉落魄.離京口作〉時雖達中年,但那時他仍是蘇軾,尚未迎來六年後的「烏臺詩案」,及之後成為那永垂不朽的「東坡居士」。〈醉落魄.離京口作〉已可見蘇軾那雖看破世情,卻全心全意投入自己去與世界相親的細膩情感。本詞難言豁達,但蘇軾對世態穿透式的判斷與感觸,實是他可以屢屢遭難而不怨不屈不苦毒的最佳屏障。 以下句解全詞。 輕雲微月 天容澄清,淡雲輕掛,新月初上,微黃照江。全詞始於背景描繪。場面諧協,氣氛柔和。新月象徵一月之始,迎向未知將來,一如告別某地,迎接全新開始。 二更酒醒船初發 二更天為亥時,乃一日之終。余嘗謂「亥時」又稱「人定」,意謂夜已深,應已熟睡安寢,安定沉靜。亥時處一日最終、夢寐深時。而亥時以後,即重回子時,全新周期,又是新一天開始。[29]此與「微月」對照,見人事已終,天意初始,萬事不可強求。雖為熟睡人定之時,蘇軾卻酒後初醒,感知輕舟初啟其程,與該時辰一般所為有異。 既是酒醒,則此前乃歡飲之時。繫於同年的另一首蘇詞〈南鄉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謂「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30]可見離別與痛飲在蘇軾眼中從來是連繫於一。既是如此,告別京口而痛飲亦在情在理。蘇軾知道自己當晚須離京口遠去,船家早已備好,是以亦不怕大醉方歸。蘇軾年少成名,文名震動天下,又心直口快、剛正不阿、不隨俗士,是個到任何地方都極受歡迎的有為之士。朱彧《萍洲可談》記載「東坡倅杭州,不勝杯酌。部使者知公頗有才望,朝夕聚首,疲於應接。乃號杭倅為『酒食地獄』。」[31]可見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已非常非常受歡迎,聚會多至應接不暇、酒食繁如甜蜜負擔。可以想像,以蘇軾文名之威、交遊之廣,當晚近京口的各方賢達想必來送別蘇軾,很可能是個歡快盛大的餞別宴。席上觥籌交錯,各人歡飲盡暢。席畢,蘇軾在夜幕盡臨時扶醉登船,不覺倒頭便睡。 之後,舴艋小舟輕發,長篙曳地,徐徐撐出江心,緩緩而行。寒夜已深,江風凜烈,舟中蘇軾遭寒風一吹,酒力初散,睡醒張目,攬衣輕披,移步舟首。天上輕雲薄罩,微月淺照,只餘繁星點點。 孤城回望蒼煙合 入夜以後,大地漆黑,唯點點燈火可見,幾與繁星融為一體。是以京口看似孤城一座,融入漆黑自然環境之中,在黑夜獨燭而明。小舟漸離京口,舟首他方。蘇軾佇立舟首前望,眼前江上漆黑,一片寧謐。京口在船後漸遠。偶爾小舟輕偏,回頭一顧,波紋細揚,夾雜小小燈火,蘇軾不覺想著來時路。江南水氣重,水氣如煙,籠罩迷茫大地,正是「煙籠寒水」。[32]燈火在迷茫中閃閃明滅,有似天上繁星。 如此迷茫煙水裡,蘇軾回望,看到甚麼?就眼目所見而言,簡單如蘇軾所書,就是孤城京口、煙水兩合。但就思想情緒而言,蘇軾回看的是自己37年來的來時路。這裡要留心「回」字。按平仄,可寫「遙望」而諧協。但著一「回」字則有回顧、回看、反思之意。試想蘇軾在東南任官,流離三載,千迴百轉,偶一駐足,回望來時路,不由感慨萬端。蘇軾與其弟蘇轍乃當代文壇雙星,兩人一如歷代所有薰染在儒家經典之中的文人,素有用世之志。兩人年少得志,由西蜀(今四川眉山)入首都𣳓京(今河南開封),同屆科舉高中進士,之後輾轉為官。與〈醉落魄.離京口作〉同作於熙寧七年的〈沁園春.孤館燈青〉,蘇軾甚至意氣風發地謂兄弟二人「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33]可見蘇軾當時尚對兄弟在官場上有一番作為抱相當期望。可以想像,在〈醉落魄.離京口作〉這首詞中,蘇軾回看自己來時路,由蜀地眉山開始,到進京高中,到返鄉丁母憂,到再赴京師應制科試,到鳳翔任官,到丁父憂,到還朝任官,到自請外放,到當下在東南諸地流離治事,[34]方方面面都是悲喜交織,實難言是個喜樂的回顧之旅。 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蘇軾此刻回望京口,浮現腦中也有醉倒前的歡欣歌舞景象。他沒有沉浸在回憶或失意或哀歎之中,反而注目生命的歡欣。數年流離,自是有苦有樂。上文可見蘇軾在杭為人所喜,受盡文人、平民歡迎。然而,那時的他卻萬萬不可能料想到,命運將來會再次將他謫徙江南杭州,杭州將成為他生命的重要標記,而杭州人民則會世世代代傳頌他那疑幻似真的事跡。雖是謫居江南,但蘇軾言「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他似乎想只記得快樂部分。這又是否可以做到? 要留意兩句對比。蘇軾在「回望」(「孤城回望蒼煙合」)同時亦在「回憶」、「回想」。他發現自己不但只「記得歌時」(回憶),還「不記歸時節」(回想)。登船歸家的情景已然淡忘,隨風而逝。淡忘是美好而優雅的忘記方式,「相忘於江湖」。[35]世上有兩種東西不可有意為之,一旦有意,當即失敗:一乃放鬆,二乃忘記。我們可做無數讓自己身心放鬆的活動,卻不可提醒自己要放鬆。「有意放鬆」是組自相矛盾的oxymoron,意識層如此活躍又何來放鬆?至於忘記,則更妙。我們永遠無法狠下心腸忘記一樣東西、一件事、一個人,我們只能用力而狠狠地將他們驅逐、趕走——但不一定成功。世上有痛恨,有痛愛,但從來就沒有痛忘。「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越清楚。」[36]蘇軾既自知「不記歸時節」,則似是曾努力回想。但回想之下,則發現記憶確已隨杜康而逝(所謂斷片者也)。然而,「回想」這動作,確鑿無疑地反映蘇軾希望將送別賦歸情節印刻腦中。 送別賦歸,何以如此重要?試設想餞別宴場景:一席歡飲,又有歌妓助興,笙歌鳴廊,徹夜盡歡。考蘇軾杭州任內交遊,與人鬥茶、[37]泛舟、[38]遊湖等等,[39]不一而足。蘇軾在京口逗留時間雖不長,[40]但不難想像,交遊廣闊如蘇軾在京口應有故交新知。因此,離別京口,蘇軾別去的不單是京口,不單是回憶,而是一個又一個活人。有情如蘇軾當思,笙歌散後,誰先別去?誰安然抵家?誰留守席終,打點殘席,送別諸君?也許更想知道的是,誰依依道別?誰眼看蘇軾泥醉遠行,苦無道別之機?又有誰醉如蘇軾,已至斷片,不知人間何世?追進一步,更重要的是,蘇軾也許會想知道,自己有否在醉前或醉中跟誰道別?他有沒有找到機會跟京口宴上最相知的朋友、最景仰的前輩、最器重的後輩、最關顧的淪落人、最欣羨的建功者、最喜愛的純良士、最尊敬的耿介俠,一一握手話別?又有沒有巧妙躲開那些心懷奸邪、表裡不一、巧舌如簧、善於逢迎的人,避免與其相觸?如此種種,不止散入歷史長河,一去不返,更在蘇軾記憶中隱身,躲閃滅沒。重情義如蘇軾,想必對離別而無告別感無限悵惘。 此外,「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兩句亦堪作蘇軾對杭州官程的總結:牢牢記住交遊歌舞歡欣時,至於攻訐、貶謫、離愁、失意、落寞、痛苦、哀傷、悲痛,悉化作微塵,「舊夢不須記」。[41]此情此理,實貫串東坡畢生詞作主題。特別值得留意的是,於此可見,蘇軾在很大意義上都不是在烏臺詩案後才變成蘇東坡,烏臺詩案充其量只是東坡生命的催化劑,將蘇軾那潛藏已久的人格魅力激發出來。 巾偏扇墜藤牀滑 蘇軾回想醉前時光而不可得,便只想到歌時,進而想到歌後的醉醒樣態。此句正寫醉態蘇軾,敘寫自己方才二更酒醒時的景象。 古人頭上戴巾,[42]巾、扇是儒士必備飾品。[43]蘇詞〈念奴嬌.赤壁懷古〉謂周瑜「羽扇綸巾」,[44]正是如此。可見蘇軾形象與他筆下的周瑜相類,同是儒士文人。與周瑜不同乃至是對比的是,蘇軾沒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反而因酒醉而醜態畢現:巾不正、扇離手、身倒地。[45]如此景象,當然可以解讀為蘇軾對自己儒士形象及所象徵的文人命運的嘲弄,但也許更重要的是,此句如此直白簡單地指出文人形象是如此不堪一擊,是如此脆弱無力。在飄蕩與離別之間,瑰麗身份不過海市蜃樓;在現實與失意之際,堂皇妝點何異空中樓閣。甚麼文人,甚麼進士及第,甚麼百年第一,甚麼杭州通判,甚麼名震天下,甚麼交遊遍地,統統是風中微塵,不值一哂。這句之中,一切都消失不存,唯一存在的是在宴席上盡興而去、醉得不省人事、無法管住自己身上文人象徵的蘇軾。 表面上,此句乃圍繞文人形象書寫,實際意義卻是徹頭徹尾否定了千年來讀書人苦心孤詣建造出來的文人形象——那可憐的扇與巾。那個文人、進士及第、百年第一、杭州通判、名震天下、交遊遍地的蘇軾,在這刻是個孤單介獨、閒散無聊、謫逐他鄉、失意哀傷、沉溺醉酒的他鄉之客。也許蘇軾也自覺,這刻的自己才是最天然最真實的,他那頂儒冠、那片白扇也許不比幾盞濃酒誤身。[46]與其回看來時路,倒不如把握當下、珍惜現在更好,因此既然「不記歸時節」,便將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覺來幽夢無人說 大醉方醒的蘇軾,雖已忘記歸時節,但醒來一看,還有身上諸物、還有醉中幽夢。《漢語大詞典》釋「幽夢」二義:(1)憂愁之夢;(2)隱約的夢境。[47]蘇詞似兩意並可。「幽」者,《說文解字》謂:「幽,隱也。」[48]又言「隱,蔽也。」[49]隱匿之意。考蘇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言「夜來幽夢忽還鄉」,[50]似解「隱約的夢境」更妥當。〈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謂「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51]幽人解隱居之士。 綜上所見,「幽夢」非一般意義的夢境可比,而是幽而不顯之夢。此固在於蘇軾大醉方醒,無法清晰思考,遑論憶記夢境,更在於此夢似難言喻予人。故此,幽而不顯可從兩個層面理解:一者於夢者為幽,二者於旁人為不顯。此夢如此幽隱神秘,究竟蘇軾夢到了甚麼?據上文探討,或是歡欣之宴,或是東南諸友,或是數年施政,或是官場升黜,或是讀書奮鬥,或是鄉關何處,或是兄弟情誼。但更重要的是,蘇軾沒有給予我們多少證據去坐實以上任何想像,只兩字「幽夢」總承一切,而將重點放在「無人說」。 據上下文理,「無人說」的意義當是呼應「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諸客席畢賦歸,蘇軾登船而去,雖或有僕從,但酒醒時已無近友可言幽夢者何。此是第一層物理上無友在旁的寂寥。第二層意義也許更為重要,那就是無知音之歎。留意蘇軾雖云「無人說」,但按理其身旁必然有人——實際上最少有船伕,而蘇軾身為杭州通判(即副州長)亦合當有隨身僕從。蘇軾在此無異明言,若對方無從理解其「覺來幽夢」,此亦屬「無人」可「說」。也許來送別者都是好友,也許來飲宴者都是能歌能舞能唱能和之士,但萬個酒食朋友都不比一個知音。《詩》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52]若身旁無知我者,則此幽夢實全屬蘇軾一人所有,「不知我者」完全沒有無能力可分享、可「說」幽夢。 寂寥無知音是古今文學及其他藝術的重要主題。皆因世故人情,數千年來無差無別。從子曰「莫我知也夫」[53]到蘇軾的無人說之歎,孤介幽獨是一切人類都必須面對的時刻。雖云古今無別,然而若嘗試進入古代世界,則會對他們描刻的人情世故有更深一層的體會與理解。就人際關係而言,古人今人的其中一項最大差別是他們無電子儀器,因此一切溝通盡靠口耳紙筆,受盡時間、地域等各種物質條件嚴格並充滿偶然地限制。古人一旦別去,不可以Messenger, Instagram, WhatsApp, Signal等等保持聯繫及通訊,必需靠信使等方式。漢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54]唐人岑參〈逢入京使〉載「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55]杜甫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56]以上種種,都反映古人別離後甚難相見及通訊的事實。換言之,古今人情無別,我們都會對相分、別離感難過,而在理解古人時,今人須追進一步,了解古人在離別後要靠更多、更大、更艱辛的努力方能保持聯繫。因此,蘇軾那「無人」之歎首先當然是心理上的,因為他身邊確實「有」真實的人,但他在實際上亦非無根虛歎,因為縱假設身在東南(或任何地方)朋友處處,此時此刻身在船上的蘇軾亦絕不可能與他們聯繫溝通。 對在東南之地(其他地方亦想必然)如此受歡迎的蘇軾而言,不知此刻直面孤寂作何感想?人皆言熱鬧中的孤獨是最孤獨,余以為不盡然,熱鬧後的孤獨才是最孤獨。對比往往比直書更能刻畫描寫對象的本質。此之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57]熱鬧中獨與熱鬧後獨兩者都是對比,但熱鬧中的孤獨或者仍能裝瘋賣傻、與世攖寧,沉醉紙醉金迷之中,「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58]熱鬧過後則空餘回憶。回憶與現實的對比與兩種現實的實時對比,前者的強烈程度實或較大,因為人會修正記憶,[59]孤獨之苦越深則回憶之樂越重,反之亦然,兩者互相影響。蘇軾同代前輩司馬光寫的兩句最能與蘇軾此句相和:「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60]試想宴樂之時賓客越多、歌舞越烈、酒食越豐,則散席後的失落便越大。[61]寂寥是頭最兇暴的饕餮,它不單食量驚人、海納百川,還會隨餵食份量而長大,直至無法滿足。 對照上文,蘇軾此刻的寂寥實是難堪。先是回望諸友所聚、笙歌宴樂之所(「孤城回望蒼煙合」),然後回想歡欣歌舞之景,發現腦中只有樂事(「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最後驀地落到孑然一身、夢迴樂土、身旁無知音之境(「覺來幽夢無人說」)。Continue reading “家在香城,常作英倫別——讀蘇軾〈醉落魄.離京口作〉”

大學與書院領地[1]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1.09.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highlights/4041。下文為最新版 筆者在上次專欄述及牛津書院制對本科生在學業及生活方面有較大影響,而對研究生的影響主要在於生活層面,學術層面的影響相當薄弱。前文講述牛津書院要比中大書院獨立得多,其中一面即在其擁有自治領地。而此自治領地特色亦造就牛津書院制與中大相當不同,亦對不同書院學生的經歷產生截然不同影響。 書院自治領地 牛津大學本身並無嚴格意義的校園(campus)。意思是,一般將大學中央(大部指學系、圖書館及行政機關)及書院所擁土地算作牛津大學一部分,但這些零零碎碎的土地卻又不可如世上其他大學般簡單籠統理解成「都是大學校園一部分」。牛津與中大(及其他「非獨立書院制」大學)最大分別是,第一,中央、書院、其他團體所擁土地星散牛津市(乃至英國)各處,各不「相連」;第二,這是個重視私有產權的國度。就算是緊密「相連」的土地,一旦隸屬不同團體,亦必高牆重門,絕難相通。換言之,就算在廣義上都屬「牛津大學」,很多時候也不可以「不要分得那麼細」,因為土地擁有權及管轄權都屬各團體自己擁有,不可輕犯。在牛津走走,不難發現到處豎立的物業告示牌,其目的就是要警告「外」人(在牛津大學,只要你屬於不同書院/學系便算是外人)此地界屬某某團體所有,請勿擅闖。若某些地方慷慨開放,亦例必以該團體標記明確告知,此乃某某之地,向公眾(即外人)於某時段開放,使你如沐其恩。此中有一趣聞。昔日牛津行宵禁(晚上十時),大學管理員可向隨街留連的學生罰款。坤寧書院(The Queen’s College)外有數級大梯正對高街(High Street),雖處大門以外,卻屬書院領地。故有傳昔年學生晚遊未歸發現巡邏員時即飛奔至梯上暫避,因巡邏員無法擅闖書院領地。 筆者昔年來英旅遊以至入學,最「難搞」的一點是幾乎無法找到校旗或校徽等合照,不像香港諸校多有巨型校徽等地標式地方,更不似中、美諸校或校名、校徽處處,或旗海飄揚。另外牛津向來是大家幾乎不穿戴校徽/校名衣飾,頂多穿戴書院/社團/校隊徽章衣飾,但其比例與美國乃至中大相比,仍是九牛一毛。據英國朋友戲言,英人如其島國天氣陰沉內斂、韜光養晦,不似大美小兒愛大剌剌把校徽校名四處拋擲,深恐人所不知。但最有趣的是,英人雖溫厚內斂,校旗、院旗亦難一見,正正與此相對,因土地私有權之故,卻在不同建築、花園、草坪、運動場、以至森林等地方隨時可見帶著小小徽章的告示板。 以有名儼屬牛津象徵的圓頂圖書館溫氏書室(Radcliffe Camera)[2]為例,附近雖為圖書館(旁邊即為博禮仁書樓(Bodleian Library)[3]總館)、大學行政樓及書院(如上所言,書院幾乎總是四面皆壁,與世隔絕)所拱衛環繞,但不足百米開外已是各種私人酒吧、餐廳、商店。連毗鄰溫氏書室的大學聖母教堂亦非大學資產,歸英國國教會(聖公會)所有。此亦可見牛津乃公共地區與校園建築鱗次櫛比,不似中大自據一方。雖然聽聞牛津市好些土地是大學或書院資產,但事實上書院與市府確然犬牙雜錯、唇齒相依,而鎮校關係(town and gown)亦素為話題。[4]史有明載,牛津師生因鎮校衝突而遷至劍橋,並於彼地建立今劍橋大學。[5] 筆者以谷歌地圖測量,單計直線距離,牛津相距最遠的書院[6]有三公里之遙——此是單計書院本部地址,若計算教研單位或校方物業散佈則必寬廣得多——中間是無數車路、店舖、市民、河川、自然百物。再者,各書院佔地大小、建築數目、住宿政策又各不相同,又有不少書院擁有衛星住宿群。書院一般在生活上會較照顧本科學生,但就連本科生也極少有三年均住書院本部,大多散居市內。可以想見,隸屬不同書院的學子,一開大門即入塵世。單單計及其居住鄰舍、上下課經歷及交遊,各院自是絕然大異。至於牛津各食堂、書院活動、學生團體,則更是另一話題。順帶一提,牛津書院自治的其中一種體現是,若非受邀,不可擅闖其他書院食堂用膳。縱偶因特別原因或極少數書院長期開放食堂予外賓,外賓也要付較高昂飯款。凡此種種,與中大自身(而非書院)自據山頭不通於世絕難可比。難忘昔居新亞知行樓,春深花開、朝霧晚霞。時而霧鎖山頭,可見不及百步,出門僅見天圓地方鐘輪廓;時而雷聲大作,遠隔吐露八仙,細觀天公電火。或偕友閒行小聚,或深匿錢穆圖書館,汽車火車俱不可聞,遙望鞍山煙雨,真不知人間何世。如斯情景,在牛津則與英式生活融合,而非單單是校園經歷。 反觀中大,筆者以今馬料水校園最南商學院所在鄭裕彤樓、最北羅桂祥綜合生物醫學大樓為測量點,距離尚不足兩公里,剛好覆蓋中大絕大部分地方,而中間幾乎所有土地均屬大學範圍,員生基本可自由往來。書院之間無牆壁或圍欄,大學校園則因自然環境與外間隔絕。如此對照,可知縱不計及獨特的上課、住宿、食堂及學生活動諸經歷,牛津諸院間之差異就如香港不同院校間之差異一樣明顯,亦由此產生強烈得多的書院歸屬感。此歸屬感不需營造,單就其天然自治形式已足造就。相對而言,牛津人對大學本身多是認同感而非歸屬感。 兩種制度:集權與自治 比較中大與牛津,可以看見兩種不同的書院制度:集權與自治。這只是個大致區分。中大書院當然各有治權,而牛津書院在學術與研究方面也唯中央是重。但總體來說,牛津書院的自治權力要大得多。[7]哪種制度比較優秀,當然不可一概而論,但正因世界如此多元,我們才有學習參考的意義與價值。筆者想起昔年初入中大,不管是校方所言或是其他資料所述,多言中大實行書院聯邦制;到後來慢慢再深入翻閱校史,方知書院制度屢經變折,已非昔日模樣。[8]在這巨變世代,不知中大在自身的歷史中又會否有所學習、日新又新? 綜觀中國書法史,最有名的作品或屬王羲之《蘭亭集序》(正巧《新亞生活》2021年3-4月號刊出陳志誠師兄文章談王羲之作品,值得一讀),獲譽為天下第一行書,舉世無雙,其名之著可與唐詩中之李白〈靜夜思〉相匹。特別值得留意的是,《蘭亭集序》約於公元三世紀中期(東晉)所書,真跡據傳已在六世紀中期(唐)消失,而現存名滿天下的《蘭亭集序》五大摹本亦約在消失期前後相繼出現。最有趣者,這些摹本不但無損、反而進一步確立《蘭亭集序》那至高無上的地位,綿延逾千年至今。我想,我們的書院制度比《蘭亭集序》幸運,因為我們尚能看到牛津、劍橋如何傳承及改良他們的獨立書院制度,而中大亦曾有獨立書院、書院聯邦時代。若前者是真跡、我們是摹本,那會不會我們也可以嘗試既發揚摹本的價值、也參照真跡的優秀? 古代中國文化在近代受的苦難真可謂前所未見,可幸我們尚有新亞,傳續那綿長久遠的理想,讓理想在心中、腦中、夢中繼續生根。若新亞是古代中國的摹本、若中大是書院制的摹本,願我們能如《蘭亭集序》五大摹本一樣,使真跡以另一形式流傳下去,並發揚光大。 二○二一年五月十五日初稿 八月十日定稿 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 [1] 拙文〈大學與書院自治〉(《新亞生活》2021年5月刊)與本文並承牛津學友賜正。除上文申謝諸名,本文另蒙嚴晧銘先生(Alexander Yen)通讀並厚賚重要書目、史實並趣聞,謹此拜謝。 [2] Radcliffe Camera由牛津校友John Radcliffe所立。Radcliffe為其姓,筆者譯為「溫」。Camera乃拉丁文,解「房間」,而Radcliffe Camera自始即設計為藏書室之用,直到如今。綜上兩義,譯為「書室」,亦與下文譯圖書館為「書樓」相對。 [3] 此館另有一中文名廣為人知:飽蠹樓,出校友錢鍾書先生手筆。中文意涵甚善,然其音節對應則嫌怪異。考蠹音當故/都故切,今音聲母查「漢語多功能字庫」收粵、官、吳、湘、閩、客語全讀不送氣舌尖塞音(d)。而bodleian音似應以bod/lei/an界分,錢氏譯法似將d屬下讀,未詳何據。錢先生飽學中西,人文、語言素養獨步天下,筆者萬不敢貿然質疑,只好略為己譯辯解。「博禮仁」顯然對應英文三音節,而意涵對中大諸君應毫不陌生:《論語.雍也/顏淵》: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亦中大校訓「博文約禮」所本。至於譯為圖書館名,則博文也者,讀書之謂;約禮也者,館規之謂;體仁也者,踐行之謂。昔Bodleian Library讀者必須宣讀入館誓辭(oath),今已為手簽合約替代。博禮仁書樓對此頗引以自豪,除仍保留口頭宣誓傳統外,商店亦出售各種以誓辭為主題之紀念品。 [4] 1355年,牛津發生St Scholastica Day鎮校衝突亂事,各有死傷。時任英王袒護大學,責令市方罰款、監禁等,每年且須向牛津大學繳納每一校方死者一便士的贖罪款。此款持續數世紀至1825年方止。 [5] 可參劍橋大學官方校史:https://www.cam.ac.uk/about-the-university/history/early-records。 [6] 測量的是聖士提反學館(St Stephen’s House)與胡兒書院(Wolfson College)。 [7] 關於牛津大學歷史及書院制度,較近期的整理可參:Gillian Rosemary Evans,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A New HistoryContinue reading “大學與書院領地[1]”

大學與書院自治[1]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1.05.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highlights/3345。下文為最新版 書院制大學 書院制大學之始可遠溯十一世紀今巴黎大學。後影響牛津大學,亦在教學活動興起後逾百年逐漸建立修院學堂(monastic hall)、學術學堂(academic hall)及書院(college)。[2]前兩者已消亡,今僅存書院。以年代計,牛津堪稱書院制始祖。[3]香港中文大學亦行書院制,形式上與牛津(及劍橋。本文所說牛津書院制度與劍橋相當接近)頗有相類處。三人行必有我師,或堪參考。[4] 順帶一提,「college」一詞多譯「學院」,筆者不取。「學院」一詞身兼多職,極易混淆。綜觀西方專名中譯,「college」、「faculty」,以及「institute」、「school」,咸譯「學院」。一名而兼四事,可謂千斤擔子兩肩挑。同名兼事未嘗不可,然四事往往同時同地同校互見,混亂何極。參考中大,我新亞書院定名有因,因上溯宋明書院。而中大創校時聯邦友院聯合、此後中大諸院亦咸稱書院,惟崇基學院有別。中大後來創建諸院,定名細節雖難確知,然亦可想見主事諸員亦或慮及「學院」一詞早為「faculty」佔用,再添「college」為「學院」恐徒生事端。無以,亦有取巧之法:或可含混地譯為「院」,稍避爭執。 與中大不一樣的是,牛津書院要獨立得多。書院有一定程度的收生自主權、財政獨立、各設管治委員會,以至因不同歷史背景,不同書院對自身一院之長各有不同稱謂。[5]因此每個書院儼如自治領。單論學生體驗,與中大相類者,影響大部在於宿舍與食堂;而與中大有根本差異的,則屬本科收生面試及導修(tutorial)制度。 本科收生面試 牛津書院制對研究生的影響主要在於生活層面,將另文講述。大學政策是研究生教育由學系全權負責,書院只差派一位研究範疇相近(所謂「相近」定義頗富創意)的教員充任生活諮詢及仲裁調停角色。[6]至於本科方面,相比中大書院,牛津書院對收生的影響力較大。牛津與中大不同的是,牛津書院面試屬收生考核必備一環。在公開試成績完全公佈前,部分考生便會獲邀面試。而為免「一試定生死」,獲邀考生大多會獲最少兩所書院的面試機會,[7]故每次考核由一日至數日不等。 牛津本科收生面試同時滿足兩個目的:一是測試考生的學科能力,二是分配書院。但說到書院分配準則,牛津不似中大大致有跡可尋,背後是無人能說清(一如所有獲稱為「傳統」之事)的理由,但大抵是各書院與考生互相有一定選擇自由,面試獲考官青睞其學術能力而暫不予書院錄取的考生會獲其他書院考慮,最終有機會取得大學錄取資格而分配入從未面試的書院。總之耳聞目見,書院選擇、最終歸屬,以至能否獲取錄,與公開試、面試表現、所謂書院氣性等等關係相當複雜。而研究生亦有所屬書院,分配形式則更是另一複雜且神秘學問。 導修制度 至於本科生導修制度,則屬牛津引以為傲的賣點。與香港不同的是,牛津研究生基本上不用兼課(因為香港研究生行的是政府助學金制度),所有教師都屬於大學正式聘用的員工,因此在教學任務上一視同仁,不按職銜或職系區分,一切按學系及負責教授的編排而定。例如就漢學系而言,筆者及其他研究生就曾兼本由教授任教的大課,在中大則是聞所未聞。 牛津相當倚重小班導修,課上以小組討論為主,師生比例相當低(一般二至三位學生),故此導師對學生可有較密切關注。因學生程度不同、背景各異,又或有特殊需要,筆者亦曾親自及見證其他教師提供一對一教導。 導修大多按所屬書院編配員生組合及時間。如上所言,導修班亦可能由不同職級的教員負責,並無定則。因牛津員生絕大多數都有書院歸屬,導修組合及時間便各按所屬書院編配。筆者也曾聽聞因按書院編配導修,教員間的導修差異亦會對學生考核表現有一定影響。雖然,像漢學系如此之小則不會按書院編排,故筆者任教一班導修,便已兼七院之職。順帶一提,因牛津書院確然自治,筆者便需到不同書院逐間確認所持簽證、教學時數、出糧安排等等——若非疫情故,需親自攜證件正本到逐間書院辦公室面見確認——然後教學過後再逐間書院確認教學時數及人數、收糧單、周旋在書院與政府之間跟進出糧及課稅事宜……有言牛劍乃行政夢魘,恐非大言。 總之,牛津書院相對中大書院而言要獨立得多,幾乎是各自獨立的團體。筆者會另文再述牛津書院自治的不同方面。 二○二一年四月十五日 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 注釋:

點絳唇.辛丑元日待旦

雪玷方庭,秋芳未盡憐殘綠。鐘音何促,佳節何煢獨。 遠目天央,鄉國誰傳囑。歌一曲。大千來復,昂首迎東旭。 自注: 詞牌〈點絳唇〉[點絳唇押仄韻,多表苦情。取入聲為韻,切年晚急景意] 雪玷[玷:弄污,指殘雪]方庭[Quad],秋芳未盡憐殘綠[綠:葉。全句指秋花似憐剩葉孤單,不忍盡落]。鐘音[牛津教堂眾多,報時鐘聲處處聞]何促[短促、急促。除夕夜急景殘年,反省一年所得,又思來年大計,時光特別匆促。Tom Tower每晚九時零五分響鐘101響,除夕聽之,別有風韻],佳節何煢獨[「每逢佳節倍思親」。孤身流離,黯然神傷。東坡所謂「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是也。亦用古人言「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遠目天央,鄉國誰傳囑[兩義。可指因時差故,香港親友在英國除夕夜發來新春賀語;或指孤身無親,夤夜無人無音書,倍覺孤寂]。歌一曲[寂寥難解,長歌當哭]。大千[佛家語,世界]來復[復,《周易》第二十四卦,承上卦「剝」,剝極而復。陽氣剝盡而復生,喻新春一元復始],昂首迎東旭[對照前文漆黑盡暗,旭日破空,播散希望]。

牛津大學香港學者協會辛丑春聯

香島香燈,願榮嬿歸香港 牛年牛鐸,望疫苗出牛津 橫批:一生平安 自注: 香島香燈[可作長明燈解,悼其亡;可作傳宗接代解,何人繼之],願榮嬿[榮耀、安樂]歸香港 牛年牛鐸[借指人材。牛津代有才人出],望疫苗出牛津[牛津大學與藥廠合作研發COVID-19疫苗,效用良佳,且較之他種疫苗相宜、便利] 橫批:一生平安[《道德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辛丑津城元旦

晨磬醒津市,滔風仰翠峋; 曇河昇旭日,垂柳接初春。 自注: 晨磬[教堂鐘聲]醒津市,滔風[《呂氏春秋.有始覽》述八風,「東方曰滔風」]仰翠峋; 曇河[曇獅河River Thames。「曇」會意,日下有雲,雲氣密集之意,與英國經年多陰多雨天氣相應。雲氣密集則生雨,亦河所生之源。「獅」乃英國王室御用象徵]昇旭日,垂柳接初春。

牛津大學香港學者協會會長辛丑(2021)新春文告-粵文

咁快就到咗辛丑牛年🐮。同大家講聲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鼠年🐭開始到而家,全世界🌍冚唪唥封哂。我哋好乖,守哂規矩,絕大部分活動都搬咗上網🖥️。多得大家體諒,俾面參加。尤其上個月個旗艦活動Academic Symposium 2021得大家積極參與,唔少朋友山長水遠由香港甚至美國「過嚟」參加。 我哋協會個名有「學者」兩個字,其實係勉勵大家互相支持,發揚學者天職,對一整代嘅知識傳承承擔責任🎓。呢幾年香港發生咗太多太多事,唔洗多講,我地好應該盡自己力量去保存真理、傳揚知識、培育人才。香港有今日成就,全賴世世代代香港人奮發努力💪,為自己、為家人、為摯愛,日夜拼搏。希望本會同人會互相合作,建設香港。呢個地方保存真實而寶貴嘅東西文化,無論由文化、歷史、經濟、政治邊一個層面嚟講,都對世界舉足輕重,係好值得所有人去珍惜同愛護佢。就好似我哋有幸嚟到牛津讀書,識到五湖四海嘅人,好應該做個好榜樣,既為英國帶嚟優秀嘅遠東文化🌏,亦為香港帶返世界級嘅知識學問。 成個世界都俾病毒搞到亂哂,關又封城又鎖⛔。不過,呢個亦係改變舊習慣嘅最好時機。虛擬世界發展多年,已經好成熟,而而家互聯網就幾乎係人類社會經濟賴以運作嘅惟一依靠。Work from home⛰️、上網返學等等,新生活模式已經嚟咗,我哋都係時候可以反省吓以前嘅生活同時間安排,以至可以諗下點樣改變社會。響呢個大變局既世代同香港,我哋更需要群策群力,做好學問,並且為人類福祉謀求前路。 新一年啦,我哋再㊗大家身心康泰、闔家平安。

牛津大學香港學者協會會長辛丑(2021)新春文告-文言

庚子鼠去,辛丑牛來。牛津香港學者協會敬賀諸君身心添福、教研有成、闔家康泰。 去歲以還,疫癘為災。國則封關,市則休門,家則閉戶。縱有八百之速,難敵江洋之隔;雖具御車之藝,奈何跨洲之遠。然疫癘相仍,不泯人情;封禁密接,無損繫結。敝會年來略守己職,戮微力、盡熾心,力維會務不墜。一遵王命,動避跨戶之接;萬慮民安,靜嚐網聚之趣。箕裘雖難紹繼,諸君幸賜原宥。月前學術盛匯(Academic Symposium 2021),嘉賓雲集,熱心於斯尤見,盛情由是大顯。敝會當黽敏其力,繼踵前成,疫鎖雖厲,奮發莫止。 敝會名蘊學者,乃偕諸君同肩其責。擔時代更革之旗,負學問承傳之職。孜孜營營,焚膏繼晷,揚厲美善,捨身勇往。揆諸典籍,《荀子》以〈勸學〉啓卷、《禮記》有〈學記〉一篇,皆論學鴻文,彰彰明示學不可以已,而學之善也足以動眾化民。蕞爾香港,百載艱辛,昔為漁港,今廁名城,正緣代代港人,不懈不怠,拓荒野以蓽路,營生計以藍縷。近歲港事蜩螗,大變之局,世所未睹。學者諸君,務須更勤於學、務須更深於事、務須更明於理,博學慎思,細覽全局。綜前車之鑑,發未發之覆;總先哲之智,彰未明之明。人文、社科、理工、商管諸科,自實務觀之,千差萬別;然自益於世道人心論之,則各擅其工、各司其職。是以,諸君雖自八方,苟能一心建港,存良知、衛正道、僻邪說,復交賢自省,日進於學,則旭日出平地矣。丑年肖牛,而牛德甚蕃。一者任勞怨,力耕不息;二者善低頭,不務佔先;三者功不居,所產歸眾;四者性堅忍,不改其道。凡此四德,悉香港成功要訣。吾人當習牛之佳德,報於社稷。 惡癘經年,如日月雨露,不擇於人。萬錢巨貫大賈,命不輕保;至位高權將相,身難言脫。四海疫鎖,黎民眾庶,莫不引頸望救,待還昔盛。疫苗姍姍而來,屢遭變故;頑毒洶洶而播,常時演化。社經諸方,恐難速歸平常。牛津諸子,勿論滯英在港,坐則困守四壁,行則徒及食用。事雖甚艱,然世道維難,實變革良機;心念堅忍,乃恆久至道。以既新既巧之知,戰既艱既久之困;賴所受所傳之道,新所處所寶之世。虛擬世界承其天運,勃然大興。時區無隔其會面;萬山難阻其傳音。是以疫癘雖云凶,流播四野;聯繫未為斷,廣達八方。風雲雖迭變,科技恆飛躍。今乃時機天授,適足革其舊俗、習其新事。居家辦公之便、處室學習之趣、聯網經商之利,昔在幻想,今成事實。坐守書閣,撫四海於一瞬;勞形案牘,合眾力於萬邦。今乃變革更新之時,願吾人同心互勉、奮發砥礪,力求既博且專,學有小成,而為大變之香港、東亞、世界,求一可由正路。《易》曰:「天地革而四時成」、「革之時義大矣哉」,今歲星移次,周天更易,大地回春,人間豹變,其義亦在斯乎? 一元復始,再祝我會諸賢定計於春、百尺竿頭、學富五車、汗牛充棟。

疫鎖英倫.津城小記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0.12.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highlights/2396。下文為最新版 二○二○年,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各國政府及民眾反應各異,此中可見文化及歷史差異。筆者正好留學英倫,鎖居牛津小城,小記兩次封城見聞所感。 總覽 按時序敘述,二○二○年三月下旬英國開始首次封城——意即全國除售賣必需品的店舖(如超級市場、藥房)外,一律關閉,餐廳可接外賣生意。首次封城漸次延長至七月上旬。至八月,英國實行「出來幫忙吃」計劃(Eat Out to Help Out Scheme),該計劃資助到餐廳用膳者一半餐膳費,鼓勵民眾外出消費。至九月,英倫北部疫情開始失控,首相莊漢生(Boris Johnson,或譯約翰遜)仍堅持不須全國封城,只封鎖局部地區。至十月杪,首相承認此前判斷失準,宣佈全國於十一月再次封城一個月,以挽疫情並祈能使國民在聖誕安心聚會。 下筆之際,首相正宣佈二次鎖國後重回三階抗疫(three tier system)安排,但限制較嚴格,而聖誕前後五天則容許最多三個家戶(household)互訪。 首次封城,於牛津大學影響不算大,皆因當時學期將結。與香港諸校不同,牛津大學慣例是每學期完結後(每學年共三學期),本科生須退宿離校。是故,封城之初對大學教學和學生生活並無帶來根本衝擊:一來學期已了,教學暫息;二來近半學生離校歸家,學校可集中精力照顧在校人士,尤其國際生。相對社會大眾,大學相當充裕的時間應對疫中鎖城帶來的生活改變,包括將復活節後的學期轉為網上教學。 相對而言,二次封城對生活的影響則更輕微。首先是大家對網上教學已有心理及實質準備,師、生、校均有備而戰。其次則是不守規則、防疫意識鬆懈者漸多。如是則城雖封矣,生活如常。 口罩 疫中英倫,首先值得一談的是口罩。 話說初嘗封城,東亞背景群體因曾經歷沙士,早早儲備口罩。戴口罩而遭指罵者時有所聞,但畢竟未嘗親睹,不好妄論。但以下見聞千真萬確,不得不提,頗見西方人士與東亞人士應對疫情之異。 西方人普遍並無戴口罩防疫之意識。封城初期,牛津市內雖人跡大減,然路上所見,幾無一人佩戴口罩。佩戴者幾近皆是黑髮黃皮膚人士。筆者嘗不解而詢,答案是英國人(或普遍歐洲人)覺得只有病人(或可理解為「有病徵者」)方須戴口罩,「健康」人士不需要。無怪乎當時戴口罩枉駕超級市場購物,所見大英帝國臣民目露慌張,避之唯恐不及,筆者還道莫非是口罩驟眼看似皇冕,讓筆者假了個虎威不成?甚至直到夏中,約七月,曾數次駕車出行,親見英國各地戴口罩者甚至比牛津更要疏落,有大賣場雖採取人流管制及「社交距離」措施,但場內上百市民及職員,無一口罩加身。 若云道上所遇、國中所見者皆白丁黔首,只因不曾遇沙士等級之大疫癘,習慣使然而不戴口罩並側目戴口罩者,則以下經歷頗堪玩味。筆者當時居書院宿舍,有一來英讀博鄰居為奧地利人。其習電腦科學,邏輯能力優秀。且觀其平素傾談,既有留意國際新聞,亦對生活各事頗有見解,顯非井底蛙或象牙塔中人,但當筆者建議外出應戴口罩,其竟斷然拒絕,並說明若非專業口罩,對防止自身染疫並無作用。關於口罩能否有效防止自身染疫,網上專業、非專業解釋汗牛充棟,固毋庸再辯,但就算退一百萬步,姑且假定口罩完全無法防止戴者染疫,其單單防止向外噴出飛沫傳播病毒一事足堪為用。試想若強制全民戴口罩,如此則無症狀染疫者、有症狀而不戴口罩者均無法播毒。在此大疫當前,恐怕單舉此一用途已是強制全民戴口罩的充分理由。(所幸此朋友已於六月左右在老家向筆者表示已購置口罩)。 西方人士拒戴口罩以至與東亞人士爭辯抗疫常識,固堪細思,但另一事同樣值得玩味:他們後來豹變。 七至八月間,英國政府終於聽從科學顧問及參照國際研究,指示國民在人流管制及「社交距離」措施外,亦應在室內佩戴口罩。與之相反,筆者當時倒已向現實屈膝,在室外少戴口罩免遭白眼。然而,倒因此曾在英國數處——包括蘇格蘭——因沒戴口罩而被英國人相當不客氣地溫馨提示。許是英倫三島素有基督新教悔改(repent)傳統,故能一夕改過遷善,誠可喜也。另外,此中或反映與刻板印象不同的現象:英國國民頗遵國家訓誨,與此前起於祖國而風靡香港的「信政府,唔驚」實是互為表裡,中西呼應。也許,人畢竟只能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科學與政府之間,他們作了最理智的選擇。大英帝國治民有方,深孚人望,堪與東亞友邦抗禮。 幸福 封城為全球各地帶來不可估量的衝擊,對政治、經濟、社會、民生的影響固鉅,但筆者認為同等重要、甚或更不可忽視的,是封城為個人生活帶來的衝擊及改變。 疫中久處宿舍,校園關了,都市關了,世界都關了,連人心也似乎關了起來。唯一沒關,甚至更開放的,是人類本應善待的大自然及其中的小動物。鎖國期間,偶爾出外購物、運動,松鼠固然常見,連平素羞於示人的狐狸也出來跟人打招呼,而較大膽的鹿甚至在書院內行走。猶幸房間正對大草坪,每天得見日照、風鳴、葉舞、草繁、花綻、鳥語、鵝鬧、巷靜,盡是怡人景致。 這種生活,沒有交際應酬壓力,生活作息一切自主安排,自是最閒適自在。幸得現代科技幫助,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清理一些積壓已久的工作,看看電影,想想人生,寫寫文章,練練書法,炮製美食。筆者覺得,這種生活乃是至今經歷過最接近幸福的日子。若這種生活狀態不是最美好的,筆者已想不到還欠缺甚麼。其實,這種生活已達至《老子》所說的狀態,因為能做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而國與國現在正是「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亦言:「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者的底子。」確是至理。平淡、安穩、重複不變,才是生命常態。這種每天幾乎是全然重複的安穩生活,只要調適心理,便能達至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言:「幸福就是渴望重複」(štěstí je touha po opakování)。若我們已到達幸福之極,那我們唯一希冀的應該是這極致幸福不斷重演,不會增加,無法減少,永遠在極致狀態遊移。如此,則不會日中則昃,月盈則虧,盛極必衰,剝極必復。永恆不一定是永遠不變,永恆也可以是不斷重複。 總之,疫鎖全球,就社會言,負面影響較大,然就個體言,何等影響,仍待心態調適,一如人生挫折,是福是禍,端賴於人。 二○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

漫山盡落花,何覓並蒂蓮——《蓮花》小析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下文為最新版 清輝渺,長望樹梢頭。漠漠小樓輕燕鎖,心如平鏡照孤秋。風雨尚來否。 ——《憶江南.蓮花小記》 鎮日離城比賽,僥倖得晉氣手槍甲隊。黃昏趕回牛津小城赴友人飯聚,再偕友步至文君女主學堂(Lady Margaret Hall)欣賞香港學士朋友精心製作音樂劇《蓮花》(牛津大學香港同學會才藝表演二零二零)。原以為全劇臺前幕後全由學士學生(亦有幾位年輕研究生涉足其中)製作,不應有待,豈料充滿驚喜。小弟不諳戲劇,實無法想像如何從無到有創作一齣音樂劇,且從製作到營銷一手包辦,不假外求。此劇洵可代表年來牛津種種際遇:在此幸福美地,所遇者皆優秀人才。富學識、才華、想法、冀盼,皆是優秀學人必備特質。全劇由臺前到幕後盡見這些討人喜愛的小朋友幼嫩而不幼稚。 故事背景設1931,老香港。劇情是典型相愛不能相守愛情故事,有情人不一定終成神仙佳侶。故事圍繞三人而成:花蓮乃一青樓女子,廣受恩客青睞。佐滕武彥乃日本來華者,似是軍人,初段竭力追求花蓮,中段以後消失人前,聲息俱滅。葉振國對花蓮一見鍾情,力抗嚴父並時代所限,傾家相逐。故事可見花蓮本傾心佐滕,後佐滕匿跡,聲息無覓。花蓮與葉氏亦似互生情愫。終歸不知何故,花蓮未予葉氏親芳澤之機,避而不見。 星夜歸家,睡前暇中翻閱場刊。頁上墨光燦然乃兩岸三地學生會標誌,示意支持。驀然,頓悟全劇意義(分析全無諮詢製作者,純屬個人意見): 1931並不重要,醉人詞、優美曲、曼妙舞,以至兩線故事愛情元素,也許都非重點。女主角花蓮確然是香港;而海外勢力佐滕武彥並非日本,而是英國;情深意重葉振國則是中國。與誰相愛、誰取誰予,也許都不必掛懷,因為日落西山、年逢歲晚,相守方為要點。人生苦短,匆匆數十,白駒過隙,荏苒不留,與誰相守才決定餘生幸福——就算我們選擇相守之唯一對象就是自己、只有自己,如此也就只有自己可以真正賦予自己幸福,所選擇者,乃不落人手、孤身上路。 青樓女子贖身乃明代短篇小說慣見橋段。〈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賣油郎獨佔花魁〉兩篇名滿天下作品便屬佳例。一般而言,贖身乃解救之機。青樓女子既得脫風塵,又與如意郎君廝守餘生,共跨秦樓之鳳,應屬皆大歡喜。難以理解者,花蓮竟甘與風塵共處,堅拒葉振國傾家以求,但又非有更佳出路。事雖不確,但花蓮之個人選擇實是明晰不過,不容斟酌。試想花蓮久處青樓,人盡可夫,就連誰賜花箋,亦即傳十傳百,街知巷聞。人言可畏。區區巾幗,所受指點實已超乎想像,其渴於自主、擺脫牽絆,不甘受人巷議之志,應已無可置疑。就此而言,葉氏一見鍾情,復堅執到底、多克艱難,劇情所示亦似與花蓮兩情相悅,花蓮之舉實費人參。反觀葉振國,其情深義重、堅執以求、敢抗嚴父、不顧巷議,亦難能可貴,然事實具在:若真情勢所困,又或非兩情相悅,花蓮既已堅拒,葉氏苦苦相逼,又何苦來哉?又觀佐滕武彥,其初悉力求歡,與花蓮過從甚密,復中段消失,不復再見,其實與香港情勢遙相呼應。 守與離、聚與分,都只能由花蓮自己決定、獨自承受。佐滕武彥(英國)雖已消失人前,然花蓮或深信其仍存於世。心中所念,即眼前景。至於葉振國(中國),雖具情深之實、傾家之志、匹夫之勇,卻無免一廂情願,純從個人出發,未思女子之個人選擇。古來多少戲劇藝術,三角戀往往下場淒酸,此劇稍事轉換,以女主之選擇為唯一決定,亦屬突破。 小弟冒昧。種種情節固與現實不相密接,編劇諸賢許亦不盡同意。然愚者千慮,劇情恰好對應香港這幅歷史草圖。翻著場刊,反思年來經歷,小弟深知自己有多幸運才能在這地以學生身份起居。一如花蓮,生命實不由自擇,進退出處,一任天意。天運循環,人力微薄,前路亦或不由自擇。旁人置喙,於事何補?而兩男主一念勇往,恰恰相反,不顧天意。樓頂霖鈴雨聲本來煩人,此刻卻與心頭思緒唱和呼應,點點滴滴。近來香港幾許風波,早教人身心俱疲。但最教人痛苦莫名者並非那數不盡之傷天害理,而是種種事件對人情交往之壓迫與扭曲。人類喜愛分類、鍾情標籤,而現實又往往催迫人分敵我、辨親疏,但其實人際交往本該直白簡單。對於攝乎大國之間者而言,選擇不過是種奢望。佐滕武彥與葉振國都有足夠天福,二君不需掙扎,只有如果,沒有後果,一往無前。花蓮卻非。不論她如何天人交戰、旁人如何評議,到最後都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文首以詞起頭,今以詩終篇,同用平水韻「十一尤」韻。誌花蓮以境界起始,而以詩和遠方為終。 何期相愛終相守,未及相思已白頭; 几上清蘭對鏡開,嶺邊烏雁逐河遊。 斷情逐客終難捨,情斷名花永莫愁; 女俠介然卓立意,志決身從心未休。 ——《詠花蓮》 2020.03.09觀演並星夜草成 04.11疫中改訂 於牛津介立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