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唔開心呀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3.01.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385(待補)。下文為最新版 愛從不優於施愛者。邪惡者愛得邪惡,狂暴者愛得狂暴,懦弱者愛得懦弱,愚蠢者愛得愚蠢,而自由者的愛永不牢固。沒有禮物為蒙愛者而設,施愛者獨佔愛的禮物。蒙愛者在施愛者內在眼睛的瞪視下被剃剪、中和、凍結。[1] ——Toni Morrison, The Bluest Eye Toni Morrison的話恰如其分地總結了一切人際關係:人物性格、遭際、教育背景、思想深度等等,百分百定義了他之參與一段關係的程度與能力。沒有任何一段關係可以在任何層面優於參與者本身。因此,要了解人際關係,必需先了解人。 我想像,陳師奶畢竟是愛靜宜的,但「愛從不優於施愛者」,我們唯一能發現的是陳師奶無法超脫她肉身中的無安全感、控制欲強與不解人意而對靜宜存有建設性的關愛。但我們可以責怪她嗎?誰有這份客觀權力去指責她?細心想想,我們有時也會以自己是首次為子女而寬宥自己,為何不能以對方初次為父母而寬恕他們?生命只有一次,初稿便是完稿,我們無法修正歷史,卻不妨礙我們「以人為鏡」,從中觀察他人,復照自身。 每段人際關係都會對參與者帶來影響。正面來說,不論影響好壞,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從中提煉對自己有助益的部分然後內化並成長。一如古人聖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成長仰杖的是自我突破與超越,不假外求,不假他人。因此,成長沒有必勝方程式,因為我們是如斯不同。縱使道路類似,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成長關口,都得自個面對及超越其關口。放在人際關係當中亦然。一段成功關係最少需仰杖三方合作:兩者,及兩者共同面對的難關。 有些人覺得,家中(尤其與父母)關係不睦亦無所謂,因為在外仍可以有很多朋友。畢竟,五倫之中,唯朋友一倫可自主選擇。然而,真正經歷過家中關係轉變者應該深刻體會過,正因家庭關係之不可選擇及在生活上不可避免地親密(最少在香港如是),它在很大意義上正是我們成長的最大驅動力。我們無法「話分就分」,難以一走了之——換言之即是困獸鬥。然而,從好的角度來看,這種困獸之局往往能成為自我省思的最佳鏡子。就個人經歷而言,正因曾跟家人疏離至幾近不相往來,往後漸漸重新親近、相處、衝突、和解(包括與自己和解),方方面面都形塑著今日的自己。箇中關鍵就是反思、傾談與行動。 如上述,我們其實需要先在鏡中認清自己的真實形貌,不批判、不偏執,「人貴自知」,然後才有改變關係的可能。但也不要奢望關係能一時三刻糾正或變好。上帝也要用七天創造世界,可見凡事都需要時間。在此我會說,無論你在自省後能否進到之後互相認識及審視關係的地步,無論你跟家人的關係是否能因你自我反省及改進而變好,因自我認識而帶來的自我超越定必讓人終生受用。《道德經》言:「知人者知,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我們也應當記得,那些真正愛你的人是愛你的本質。或許是你作為子女、父母、伴侶、摯友、師長、後輩的本質。那是建基於人、建基於關係的本質,而不是建立在數字或成就上的性質。在此,真正的愛與喜歡/好感的分野便變得明顯:後者鍾愛的是外在形相,前者才是關注你作為一個「人」的真正特性。喜歡你或對你有好感的人會希望你成功,因為你的成功會帶來他們眼光獨到的稱許或自詡;而真正愛你的人,當然也善頌善禱你成功,但這是因為他們知道那會給你帶來快樂。真正愛你的人其實只希望你快樂,別無其他。你成功失敗,他們並不在意,因為你的成敗得失不會動搖他們對你的愛;他們在意的是你有沒有找到快樂,而不是在世上苦走一遭。你成功,他們不一定能分享;但你快樂,他們一定感到幸福。你快樂地生活就是他們幸福感的來源。對好些人來說,甚至是最重要、最重大的來源。在此,我們便明白甚麼是「為家庭犧牲」、甚麼是「弄孫為樂」,因為這些都為他們注入了莫大的幸福感,他們的幸福建立在所愛之人的快樂之上。因此,可以總結,幸福感的最大來源一定不是成功,而是愛你的人幸福、你愛的人快樂。而要讓愛你的人幸福,你卻必須不能壓迫自己去遷就對方,而要弔詭地先讓自己感到快樂。 有些人汲汲於想以成功來證明自己,甚至以此來報答那些愛護他的人。那些人往往最缺乏自信與安全感,但偏偏成功卻不能供應自信與安全給我們。成功當然吸引,努力奮鬥的過程也往往可以帶來滿足感,但若你努力過而暫時沒有成功,或追求成功的過程帶給你超過快樂的痛苦,那不妨調整一下。或調整目標,或調整方法,或調整心態,而心態往往至為關鍵,因為一念之差,足以使你對同一事而喜或而悲。我們應當努力做到無入而不自得、無處而不自在,而不是單純追求外在意義上的成功——這絕不是說,成功就不重要,但我們切莫倒果為因。如此不止讓自己歡快,也才對得住那些愛你、護你、祝福你的人。 [1] 原文:「Love is never any better than the lover. Wicked people love wickedly, violent people love violently, weak people love weakly, stupid people love stupidly, but the love of a free man is never safe. There is no gift forContinue reading “我無唔開心呀”

相遇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10.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385。下文為最新版 蘇格蘭予人的印象是遼闊、疏落,與英倫本島的主要王國英格蘭頗異。駕車入境,總覺駛入無邊空寂的天地,墮進悠悠風光、茫茫平野。蘇地緯度高(緯度已達北歐,即比中國、美國更北),又近海,縱是夏中,打開車窗,撲面而來仍是清冽涼風。大山之間總是雲霧氤氲,海岸寒風更是格外陰冷。也許是這種淒涼觸感造成錯覺,蘇格蘭與與之相親相殺的英格蘭相比,總多幾分蒼涼蕭殺。 蘇格蘭風笛聲音高亢,在室內也許顯得刺耳。然而,民族樂器往往適於野外——尤其當蘇格蘭風笛配以最能代表該地的遼闊原野、高聳大山、陡峭崖壁,一幕幕空闊景色,實在很難不讓人覺得蘇格蘭風笛與地貌簡直是雙生絕配。 不知是心理暗示抑或事實,身處蘇地,蘇格蘭風笛總似在遙遠彼方似有還無地演奏著,伴隨清風,吹滿車箱。那些蒼涼久遠的成王與敗寇故事,看似悠久漠然,卻一路向你奔騰而來。每到一處,總有黯然神傷的故事等待著旅人:那城堡是某王最後據點、那小河是蘇格蘭最後屏障、這戰場埋葬了某將軍的復國夢……聽著濃重蘇地口音的英語敘述,配以哀怨可人的笛音,也許就只有高聳大山、破落老牆、乾枯河床,才承載得起這高攀低涉的樂聲。 大山雖高且霧靄繚繞,細細看來,卻零星散佈著背負大包的攀山客。那是兢兢業業的奮鬥者,與生命展開必敗惡鬥。幸好他們追求的不是勝利,而是戰鬥本身,一場無悔的戰鬥。笛音飄飄,為每個旅人送上不歸的賦別,以綿長悠遠將我們送進另一場綿長悠遠。 尼斯湖也許是蘇格蘭最著名的景點。到埗前聞名已久,總想像許是小小湖岸伴隨小石小山,如此才襯出水怪異相。一旦步臨湖邊,感受卻是大大不同。地圖上看,尼斯湖瘦而甚長,佔地頗廣,絕非小小湖岸。遊人多由西岸中段廢堡臨湖。帶著蘇地各種哀傷故事遊訪,一切爭權奪利、愛恨情仇,都沉積在尼斯湖渺無邊際而淡泊清麗的湖水中。也許每一個來訪尼斯湖的旅客都有一個夢,一個悠遠、綿延上千年的夢。此刻所有夢境都在破落碉堡裡、入雲群山中,伴隨那無語飄蕩的河水,流向廣闊無垠的汪洋。夾湖山色怡人,聲聲風笛,裊裊散入天際。 初遊蘇地,尼斯湖往往是最中點,或說是最遠點,就是去程終末、回程開端。以圖像比喻,就如登山已臨山之最巔,此前即來,此後即去。在這最中點,妳竟與尼斯湖揮手道別。這衷心一句話,為這趟旅程定調。我不解。妳解釋:「不會再來這地方了,說聲再見吧。」回程車上,妳一如既往穩穩妥妥睡著。景色雖美,妳身後飛馳而過的是千篇一律的群山、濕氣厚重的霧靄、似有若無的笛聲。 這刻,我透過妳的側影觀看窗外流動的大千世界,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中的每次相遇都是恩典,而每次離開都是永別。這是古希臘哲學家Heraclitus的思想:「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因為無論是這條河還是這個人,每刻都在改變,都已經不同。」但與此同時,他也說過:「流變之河的意義不在於萬物恆變故我們無法重遇,而是有些事物只能以恆變來保持不變。」細想這兩句話的意義,我才明白,我倆就算此刻就在彼此身旁,我倆仍在不斷告別,只幸我們仍在不住相遇。我們與他人相遇,也與自己相遇;我們與過去相遇,也與未來相遇;我們與蘇地相遇,也與笛聲相遇。就直覺觀之,蘇地永恆,而笛聲恆變。若以精密科學儀器量度,世上沒有兩道完全一樣的笛聲。也許世上真的沒有永恆不變,因為從來就沒有永恆不變的自我。既然自我恆變,觀照萬物的五官六感,當然亦在改變。以永變之我觀照萬物,自然萬物皆變。然而,自我雖恆變,卻實亦保持不變。這不變就凝固在逝去的自我,凝定在記憶之中、想像之內。每時每刻的幻變無法篡改已成歷史的事實。史實被時間永久封鎖,任誰也無法動搖,只待揭曉。又或在想像之中,那山、那海、那蒼茫湖水、那哀怨笛音,都得以永久封存。我們都是自由的靈魂,縱受教育、成長、周邊環境限制,想像世界對比肉身世界仍是最自由圓足之地。而這自由圓足,正是物事足以在該地保有永恆的最佳條件。 因此,我刻意把這次旅程稱為初遊,期待下次再遊的日子。但我了解妳,妳餘生應該都不會再遊此地,因為妳是個不走重覆地點的人。而且,世界很大,尚待到訪的地方可多著。我曉得,也希望,下次再來,我會帶著另一個我愛著、同時也愛著我的人,我倆會在這地牽手、擁抱、漫步、看湖,回憶那些應該憶起的人和事,放下那些不該記著的人和事,分享彼此的永別與永恆、笛聲與相遇。 笛聲悠揚,蕩漾山水人事之間,飄零天地虛靈之際,與每個旅人相遇。我將湖水與笛聲同時封入記憶,讓它在想像之中永存。 2022 季秋 ILC, CUHK 誌記:20180710

接納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5.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79。下文為最新版 何許: 謝謝寄來明信片。那青瓷尊確實不錯,質樸無華,紋飾有致,每一段細水長流的關係亦須如是。 沉迷賭博,是因為我已一無所有,留點娛樂給我,好嗎?若當年決定放棄你,我今天也許要自由得多。可是,我這生也要少許多不可重演的經歷。就如這次旅程,感謝你勞神、費力、傷財,安排了一個不假外求的旅程。我一直想去臺灣,也想去九份,但我確實老了,不像你能自如無礙地攀山涉水,在日光之下、海浪之濱、山嶺之巔稍事休息便能繼續旅程。不急,到有一天,你便會明白。到你明白我的難處了,你便真正成熟。 我不覺得吵架有甚麼不好。「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只要善加利用,每次吵架都是增進感情、增加理解的好機會。最難之處在於,我們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更何況明白他人?你提到《小王子》,那你一定記得裡面提過,能恰如其分地審斷自己的人才是智者。你喜歡林夕的詞,也一定記得他說:「除非你是我,才可與我常在」。完全理解他人,從本質上就是種奢望。人生世上,注定只能像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你送我《盛夏的果實》,我覺得以這首歌為背景音樂來讀你的信,很有感覺;那我也送你一首《給自己的情書》,也是林夕的絕妙好詞。這麼多年了,也許我們都要學會:留些空間,接納差異,不勉強追求同一。 你已經很努力了。真的,我都知道,都曉得,都看在眼裡,都記在心上。就像這些年來,我也很努力地維持這屋簷下的完整。你很清楚,努力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但絕不是所有努力都可以通往成功。生命沒有賜予我們接納或反抗的選項,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接納,唯一能選的就是早些或晚些接納。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帶來理想結果、不是所有付出都能換回預期收穫;不是所有行為都能映照真實自己、不是所有說話都能表述深刻情意。就像那名信片上的話一樣,接納裂痕比修補裂痕要來得重要。 也許我們最需要的不是來自他人的原諒,而是發自自己的寬恕,後者才是最難抓獲的救贖。人非聖賢,因此不但有錯,也不能像聖賢那般與天地並生,將一切煩惱都拋卻天地之間。我們都注定要過上既憂且喜、既樂且悲、既哭且笑的人生。 收到明信片後,你後來寄的臺東三仙臺照片也到了,確實很美!若你帶著我,便不可能登上那海邊燈塔,俯瞰太平洋,親身體味孟子所說的「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又或者,我會在山腳鼓勵你獨登前路,然後我倆小別,我在巖下欣賞石灘風景,同樣美好。那些壯麗汪洋、呼嘯海風、洶湧波濤、嶙峋怪石,你都可以藉照片或影片與我分享,但生命路上,同行者總會隨大家方向改變而減少,而唯一共通點就是:不管背後有多少人支持你,攀山者只能靠自己雙手雙腳登上目的地,然後大家在各自位置,觀摩事前所期待的或超出(或不如)預期的風景。 這趟旅程,其實深具象徵意義。不論你如何用心,帶我遊遍了北、中、南臺,還在臺南放棄了本來計劃獨個向南直接到高雄的路程,倒是陪我回頭繞遠路,先向北,送我到臺北坐大巴到機場。我倆一早知道,我的旅程終究會比你的早完結,你只能獨自完成餘下的環島之旅,遇上更不可預見的人、事、物,就像你在故宮博物院看見我暫時無緣見識(也確實不大希望見識)的文物一樣。畢竟,最終我們都要自己找到並到達那終點。終有一天,我會比你先到達機場、步入航站樓、找到登記口、登上客機、坐進位子、飛向彼岸。我能給你的,就是回憶。回憶是無法磨蝕的漣漪,在心湖迴環往復,無止無盡。只要你仍掌握住回憶,不管身在何處、心在何方,那裡就是安身立命之所,那裡就是家。 回憶也許不都是快樂的,但也許正因為不都是快樂的,才讓人更懂得去珍惜曾經的快樂、製造未來的快樂。我希望你只記得快樂的部分,將它們好好保存、珍而重之、收藏起來,而不要把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交付或出賣給哀傷。就像《地海傳說》所教導過你的:不要向黑暗屈膝,不要將生命交給痛苦的回憶。「只要有人崇拜這些東西,並在她們面前屈尊降格,那裡就會孕育出邪惡,就會產生黑暗匯集所」。我們的生命是土地、是陽光、是樹葉、是流泉、是鷹揚,是你在太魯閣踏過的奇石、在阿里山見過的日出、在高雄嚐過的百味、在七星潭摸過的海濤、在三仙臺攀過的燈塔。 我們再也不需怪罪於誰,因為有些事情就是沒有人需要負責,也沒有人可以負責的。它就像雕像般佇立,靜觀萬物;也像古人筆下那長江水,「無語東流」。請你也好好寬恕自己、接納自己,一如我倆這麼多年來互相接納一樣。 我在家等著你回來。 小華 2016年1月21日香港沙田初稿 2022年5月05日香港中文大學ILC補訂

裂紋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3.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10。下文為最新版 小華: 我說,妳不會喜愛臺北故宮博物院。那悠久的歷史、遙遠的想像,都不會引起妳的興趣。妳常說,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我覺得妳很對,也覺得因此這樣我們才是注定互相補足的一對。因為,我是個活在過去或未來的人。我閱讀古代、想像未來,從來不曾為自己及我們的現在打算。因此,我沒有帶妳來博物院,也在送妳離開以後,獨個來了。因為博物院旨在凝定過去。妳不會有興趣知道毛公鼎的典雅莊嚴、懷素《自敘帖》的龍飛鳳舞,一如我從來就不理解妳為何沉迷既不有趣亦不快樂卻充滿當下刺激的賭博。 有人說旅行是考驗一段關係的試金石。果然。從前,是妳帶著我到處遊玩,這次換我帶著妳走,由行程、規劃、交通、活動、飲食、住宿,都由我全權操刀。妳都愛跟著行程固定的旅遊團,我卻不愛束縛,為我──這次也苦了妳──選擇了最辛苦的自由行。說實話,若是首訪該地,自由行訪點其實不會跟旅遊團的有很大很大差別。至少那些著名地標、飲飲食食、房間睡舖、日月昇沉,大抵不會翻天覆地地改變,都是旅遊書上慣見的景色、旅遊節目裡慣做的事情、旅遊傳聞中慣吃的食物。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們由旁觀變成參與,由企盼變成經歷。最大改變的倒是交通。旅遊團都有旅遊巴跟著,每天舒舒服服坐著的時間可多了,最適合愛休閒的妳。是我沒想到這些,辛苦了妳。 我就從來沒想到,妳選擇旅遊團的原因是想輕輕鬆鬆。以為妳只是懶於規劃,一如平常的妳那樣。而我也沒有讓妳一早明白,我走上這條路的原因不單是不想接受別人規劃的唯一路線,也想親自經歷世界各樣可能、人生各種奧秘。妳問我,明知最後結果是跟別人大同小異,路線亦非新奇,何苦苦待自己?這是因為,能預想兩者相似,是善用腦袋智慧的結果;但當中刻骨銘心的經歷與苦樂,卻是智慧的真正化身。理智卓識不能帶領誰完成生命道路,而親身經歷不單教人明白生命意義,有時,很多時候,它們就是生命意義本身。生命意義不單單靠邏輯推論出來,也不單單靠信念、理想、堅持而產生。活著及當中的一切才真正定義了人的一生,才賦予生命以意義。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我們用著自以為最好的方法對待對方,換來的都不是所期許的結果。也許一個人有沒有用你所希冀的方式來對待你,跟他愛你與否、愛你的深淺,沒有任何關係。愛需要行動,但愛與行動卻從來都不是直白連繫。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行動足以圓滿解釋愛的深淺,正如沒有某種強弱的愛可以有力促使某項行為。也許我們都應該學習《小王子》的話,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要用心才能感受得到。 也許,古人確實是對的。《呂氏春秋》說:「物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我們就像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著名的刺猬寓言那樣,既想相濡以沫、彼此取暖,卻無免為身上的尖刺所累,結果彼此傷害。越想靠近,我們便刺得越深、傷得越痛;越是不見,我們卻益發思念對方、渴想親近。這是何等奧秘、矛盾卻又深合情理的哲學!除了古人,看看在生的人的話。李焯雄詞《盛夏的果實》,一開頭不是說了嗎:「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臺灣歌手陳綺貞的《距離》也深明此道:「進一步就是退……退一步就是追」。與《呂氏春秋》相比,一個近兩千年後的德國人、兩個在廿一世紀仍活躍的填詞人,竟遙相呼應中國古人的話。就像我眼前一件又一件國寶級文物那樣,為了保有那份珍貴無匹、唯其一次的遺產不被破壞,我們不得不隔著玻璃、保持距離去欣賞;可是我們又不可以因噎廢食,把這些文物深藏寶庫、永遠埋藏。我想,也許任何曾真正有過親密關係的人都會疑惑過,會否有那麼的一天,為了保存一段關係,我們不得不深深埋藏乃至是埋葬這段關係。與其彼此傷害、痛苦、折磨,倒不如各自獨立、一切相安? 我給妳挑的明信片是南宋官窯青瓷尊。那尊充滿裂痕,本來源於工藝過程失誤。但古人因勢利導,善加巧用這種失誤,漸漸能控制裂紋的大小、疏密、分佈,使裂紋成為裝飾。本是咒詛,因巧思成祝福;本是傷痕,因慧眼成美學。也許人世間每一段親密關係亦合該如是,接納裂紋,甚至將它轉化成價值、美態所在。這樣,我們才能保有這些關係,才能達致一個理想均衡,彼此相安無事,互相依存,不怕傷害。 我們在香港的家再見。 何許 2016年1月18日臺北故宮博物院初稿 2022年2月23日香港中文大學PHB補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