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唔開心呀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3.01.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385(待補)。下文為最新版 愛從不優於施愛者。邪惡者愛得邪惡,狂暴者愛得狂暴,懦弱者愛得懦弱,愚蠢者愛得愚蠢,而自由者的愛永不牢固。沒有禮物為蒙愛者而設,施愛者獨佔愛的禮物。蒙愛者在施愛者內在眼睛的瞪視下被剃剪、中和、凍結。[1] ——Toni Morrison, The Bluest Eye Toni Morrison的話恰如其分地總結了一切人際關係:人物性格、遭際、教育背景、思想深度等等,百分百定義了他之參與一段關係的程度與能力。沒有任何一段關係可以在任何層面優於參與者本身。因此,要了解人際關係,必需先了解人。 我想像,陳師奶畢竟是愛靜宜的,但「愛從不優於施愛者」,我們唯一能發現的是陳師奶無法超脫她肉身中的無安全感、控制欲強與不解人意而對靜宜存有建設性的關愛。但我們可以責怪她嗎?誰有這份客觀權力去指責她?細心想想,我們有時也會以自己是首次為子女而寬宥自己,為何不能以對方初次為父母而寬恕他們?生命只有一次,初稿便是完稿,我們無法修正歷史,卻不妨礙我們「以人為鏡」,從中觀察他人,復照自身。 每段人際關係都會對參與者帶來影響。正面來說,不論影響好壞,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從中提煉對自己有助益的部分然後內化並成長。一如古人聖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成長仰杖的是自我突破與超越,不假外求,不假他人。因此,成長沒有必勝方程式,因為我們是如斯不同。縱使道路類似,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成長關口,都得自個面對及超越其關口。放在人際關係當中亦然。一段成功關係最少需仰杖三方合作:兩者,及兩者共同面對的難關。 有些人覺得,家中(尤其與父母)關係不睦亦無所謂,因為在外仍可以有很多朋友。畢竟,五倫之中,唯朋友一倫可自主選擇。然而,真正經歷過家中關係轉變者應該深刻體會過,正因家庭關係之不可選擇及在生活上不可避免地親密(最少在香港如是),它在很大意義上正是我們成長的最大驅動力。我們無法「話分就分」,難以一走了之——換言之即是困獸鬥。然而,從好的角度來看,這種困獸之局往往能成為自我省思的最佳鏡子。就個人經歷而言,正因曾跟家人疏離至幾近不相往來,往後漸漸重新親近、相處、衝突、和解(包括與自己和解),方方面面都形塑著今日的自己。箇中關鍵就是反思、傾談與行動。 如上述,我們其實需要先在鏡中認清自己的真實形貌,不批判、不偏執,「人貴自知」,然後才有改變關係的可能。但也不要奢望關係能一時三刻糾正或變好。上帝也要用七天創造世界,可見凡事都需要時間。在此我會說,無論你在自省後能否進到之後互相認識及審視關係的地步,無論你跟家人的關係是否能因你自我反省及改進而變好,因自我認識而帶來的自我超越定必讓人終生受用。《道德經》言:「知人者知,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我們也應當記得,那些真正愛你的人是愛你的本質。或許是你作為子女、父母、伴侶、摯友、師長、後輩的本質。那是建基於人、建基於關係的本質,而不是建立在數字或成就上的性質。在此,真正的愛與喜歡/好感的分野便變得明顯:後者鍾愛的是外在形相,前者才是關注你作為一個「人」的真正特性。喜歡你或對你有好感的人會希望你成功,因為你的成功會帶來他們眼光獨到的稱許或自詡;而真正愛你的人,當然也善頌善禱你成功,但這是因為他們知道那會給你帶來快樂。真正愛你的人其實只希望你快樂,別無其他。你成功失敗,他們並不在意,因為你的成敗得失不會動搖他們對你的愛;他們在意的是你有沒有找到快樂,而不是在世上苦走一遭。你成功,他們不一定能分享;但你快樂,他們一定感到幸福。你快樂地生活就是他們幸福感的來源。對好些人來說,甚至是最重要、最重大的來源。在此,我們便明白甚麼是「為家庭犧牲」、甚麼是「弄孫為樂」,因為這些都為他們注入了莫大的幸福感,他們的幸福建立在所愛之人的快樂之上。因此,可以總結,幸福感的最大來源一定不是成功,而是愛你的人幸福、你愛的人快樂。而要讓愛你的人幸福,你卻必須不能壓迫自己去遷就對方,而要弔詭地先讓自己感到快樂。 有些人汲汲於想以成功來證明自己,甚至以此來報答那些愛護他的人。那些人往往最缺乏自信與安全感,但偏偏成功卻不能供應自信與安全給我們。成功當然吸引,努力奮鬥的過程也往往可以帶來滿足感,但若你努力過而暫時沒有成功,或追求成功的過程帶給你超過快樂的痛苦,那不妨調整一下。或調整目標,或調整方法,或調整心態,而心態往往至為關鍵,因為一念之差,足以使你對同一事而喜或而悲。我們應當努力做到無入而不自得、無處而不自在,而不是單純追求外在意義上的成功——這絕不是說,成功就不重要,但我們切莫倒果為因。如此不止讓自己歡快,也才對得住那些愛你、護你、祝福你的人。 [1] 原文:「Love is never any better than the lover. Wicked people love wickedly, violent people love violently, weak people love weakly, stupid people love stupidly, but the love of a free man is never safe. There is no gift forContinue reading “我無唔開心呀”

相遇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10.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385。下文為最新版 蘇格蘭予人的印象是遼闊、疏落,與英倫本島的主要王國英格蘭頗異。駕車入境,總覺駛入無邊空寂的天地,墮進悠悠風光、茫茫平野。蘇地緯度高(緯度已達北歐,即比中國、美國更北),又近海,縱是夏中,打開車窗,撲面而來仍是清冽涼風。大山之間總是雲霧氤氲,海岸寒風更是格外陰冷。也許是這種淒涼觸感造成錯覺,蘇格蘭與與之相親相殺的英格蘭相比,總多幾分蒼涼蕭殺。 蘇格蘭風笛聲音高亢,在室內也許顯得刺耳。然而,民族樂器往往適於野外——尤其當蘇格蘭風笛配以最能代表該地的遼闊原野、高聳大山、陡峭崖壁,一幕幕空闊景色,實在很難不讓人覺得蘇格蘭風笛與地貌簡直是雙生絕配。 不知是心理暗示抑或事實,身處蘇地,蘇格蘭風笛總似在遙遠彼方似有還無地演奏著,伴隨清風,吹滿車箱。那些蒼涼久遠的成王與敗寇故事,看似悠久漠然,卻一路向你奔騰而來。每到一處,總有黯然神傷的故事等待著旅人:那城堡是某王最後據點、那小河是蘇格蘭最後屏障、這戰場埋葬了某將軍的復國夢……聽著濃重蘇地口音的英語敘述,配以哀怨可人的笛音,也許就只有高聳大山、破落老牆、乾枯河床,才承載得起這高攀低涉的樂聲。 大山雖高且霧靄繚繞,細細看來,卻零星散佈著背負大包的攀山客。那是兢兢業業的奮鬥者,與生命展開必敗惡鬥。幸好他們追求的不是勝利,而是戰鬥本身,一場無悔的戰鬥。笛音飄飄,為每個旅人送上不歸的賦別,以綿長悠遠將我們送進另一場綿長悠遠。 尼斯湖也許是蘇格蘭最著名的景點。到埗前聞名已久,總想像許是小小湖岸伴隨小石小山,如此才襯出水怪異相。一旦步臨湖邊,感受卻是大大不同。地圖上看,尼斯湖瘦而甚長,佔地頗廣,絕非小小湖岸。遊人多由西岸中段廢堡臨湖。帶著蘇地各種哀傷故事遊訪,一切爭權奪利、愛恨情仇,都沉積在尼斯湖渺無邊際而淡泊清麗的湖水中。也許每一個來訪尼斯湖的旅客都有一個夢,一個悠遠、綿延上千年的夢。此刻所有夢境都在破落碉堡裡、入雲群山中,伴隨那無語飄蕩的河水,流向廣闊無垠的汪洋。夾湖山色怡人,聲聲風笛,裊裊散入天際。 初遊蘇地,尼斯湖往往是最中點,或說是最遠點,就是去程終末、回程開端。以圖像比喻,就如登山已臨山之最巔,此前即來,此後即去。在這最中點,妳竟與尼斯湖揮手道別。這衷心一句話,為這趟旅程定調。我不解。妳解釋:「不會再來這地方了,說聲再見吧。」回程車上,妳一如既往穩穩妥妥睡著。景色雖美,妳身後飛馳而過的是千篇一律的群山、濕氣厚重的霧靄、似有若無的笛聲。 這刻,我透過妳的側影觀看窗外流動的大千世界,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中的每次相遇都是恩典,而每次離開都是永別。這是古希臘哲學家Heraclitus的思想:「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因為無論是這條河還是這個人,每刻都在改變,都已經不同。」但與此同時,他也說過:「流變之河的意義不在於萬物恆變故我們無法重遇,而是有些事物只能以恆變來保持不變。」細想這兩句話的意義,我才明白,我倆就算此刻就在彼此身旁,我倆仍在不斷告別,只幸我們仍在不住相遇。我們與他人相遇,也與自己相遇;我們與過去相遇,也與未來相遇;我們與蘇地相遇,也與笛聲相遇。就直覺觀之,蘇地永恆,而笛聲恆變。若以精密科學儀器量度,世上沒有兩道完全一樣的笛聲。也許世上真的沒有永恆不變,因為從來就沒有永恆不變的自我。既然自我恆變,觀照萬物的五官六感,當然亦在改變。以永變之我觀照萬物,自然萬物皆變。然而,自我雖恆變,卻實亦保持不變。這不變就凝固在逝去的自我,凝定在記憶之中、想像之內。每時每刻的幻變無法篡改已成歷史的事實。史實被時間永久封鎖,任誰也無法動搖,只待揭曉。又或在想像之中,那山、那海、那蒼茫湖水、那哀怨笛音,都得以永久封存。我們都是自由的靈魂,縱受教育、成長、周邊環境限制,想像世界對比肉身世界仍是最自由圓足之地。而這自由圓足,正是物事足以在該地保有永恆的最佳條件。 因此,我刻意把這次旅程稱為初遊,期待下次再遊的日子。但我了解妳,妳餘生應該都不會再遊此地,因為妳是個不走重覆地點的人。而且,世界很大,尚待到訪的地方可多著。我曉得,也希望,下次再來,我會帶著另一個我愛著、同時也愛著我的人,我倆會在這地牽手、擁抱、漫步、看湖,回憶那些應該憶起的人和事,放下那些不該記著的人和事,分享彼此的永別與永恆、笛聲與相遇。 笛聲悠揚,蕩漾山水人事之間,飄零天地虛靈之際,與每個旅人相遇。我將湖水與笛聲同時封入記憶,讓它在想像之中永存。 2022 季秋 ILC, CUHK 誌記:20180710

接納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5.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79。下文為最新版 何許: 謝謝寄來明信片。那青瓷尊確實不錯,質樸無華,紋飾有致,每一段細水長流的關係亦須如是。 沉迷賭博,是因為我已一無所有,留點娛樂給我,好嗎?若當年決定放棄你,我今天也許要自由得多。可是,我這生也要少許多不可重演的經歷。就如這次旅程,感謝你勞神、費力、傷財,安排了一個不假外求的旅程。我一直想去臺灣,也想去九份,但我確實老了,不像你能自如無礙地攀山涉水,在日光之下、海浪之濱、山嶺之巔稍事休息便能繼續旅程。不急,到有一天,你便會明白。到你明白我的難處了,你便真正成熟。 我不覺得吵架有甚麼不好。「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只要善加利用,每次吵架都是增進感情、增加理解的好機會。最難之處在於,我們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更何況明白他人?你提到《小王子》,那你一定記得裡面提過,能恰如其分地審斷自己的人才是智者。你喜歡林夕的詞,也一定記得他說:「除非你是我,才可與我常在」。完全理解他人,從本質上就是種奢望。人生世上,注定只能像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你送我《盛夏的果實》,我覺得以這首歌為背景音樂來讀你的信,很有感覺;那我也送你一首《給自己的情書》,也是林夕的絕妙好詞。這麼多年了,也許我們都要學會:留些空間,接納差異,不勉強追求同一。 你已經很努力了。真的,我都知道,都曉得,都看在眼裡,都記在心上。就像這些年來,我也很努力地維持這屋簷下的完整。你很清楚,努力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但絕不是所有努力都可以通往成功。生命沒有賜予我們接納或反抗的選項,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接納,唯一能選的就是早些或晚些接納。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帶來理想結果、不是所有付出都能換回預期收穫;不是所有行為都能映照真實自己、不是所有說話都能表述深刻情意。就像那名信片上的話一樣,接納裂痕比修補裂痕要來得重要。 也許我們最需要的不是來自他人的原諒,而是發自自己的寬恕,後者才是最難抓獲的救贖。人非聖賢,因此不但有錯,也不能像聖賢那般與天地並生,將一切煩惱都拋卻天地之間。我們都注定要過上既憂且喜、既樂且悲、既哭且笑的人生。 收到明信片後,你後來寄的臺東三仙臺照片也到了,確實很美!若你帶著我,便不可能登上那海邊燈塔,俯瞰太平洋,親身體味孟子所說的「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又或者,我會在山腳鼓勵你獨登前路,然後我倆小別,我在巖下欣賞石灘風景,同樣美好。那些壯麗汪洋、呼嘯海風、洶湧波濤、嶙峋怪石,你都可以藉照片或影片與我分享,但生命路上,同行者總會隨大家方向改變而減少,而唯一共通點就是:不管背後有多少人支持你,攀山者只能靠自己雙手雙腳登上目的地,然後大家在各自位置,觀摩事前所期待的或超出(或不如)預期的風景。 這趟旅程,其實深具象徵意義。不論你如何用心,帶我遊遍了北、中、南臺,還在臺南放棄了本來計劃獨個向南直接到高雄的路程,倒是陪我回頭繞遠路,先向北,送我到臺北坐大巴到機場。我倆一早知道,我的旅程終究會比你的早完結,你只能獨自完成餘下的環島之旅,遇上更不可預見的人、事、物,就像你在故宮博物院看見我暫時無緣見識(也確實不大希望見識)的文物一樣。畢竟,最終我們都要自己找到並到達那終點。終有一天,我會比你先到達機場、步入航站樓、找到登記口、登上客機、坐進位子、飛向彼岸。我能給你的,就是回憶。回憶是無法磨蝕的漣漪,在心湖迴環往復,無止無盡。只要你仍掌握住回憶,不管身在何處、心在何方,那裡就是安身立命之所,那裡就是家。 回憶也許不都是快樂的,但也許正因為不都是快樂的,才讓人更懂得去珍惜曾經的快樂、製造未來的快樂。我希望你只記得快樂的部分,將它們好好保存、珍而重之、收藏起來,而不要把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交付或出賣給哀傷。就像《地海傳說》所教導過你的:不要向黑暗屈膝,不要將生命交給痛苦的回憶。「只要有人崇拜這些東西,並在她們面前屈尊降格,那裡就會孕育出邪惡,就會產生黑暗匯集所」。我們的生命是土地、是陽光、是樹葉、是流泉、是鷹揚,是你在太魯閣踏過的奇石、在阿里山見過的日出、在高雄嚐過的百味、在七星潭摸過的海濤、在三仙臺攀過的燈塔。 我們再也不需怪罪於誰,因為有些事情就是沒有人需要負責,也沒有人可以負責的。它就像雕像般佇立,靜觀萬物;也像古人筆下那長江水,「無語東流」。請你也好好寬恕自己、接納自己,一如我倆這麼多年來互相接納一樣。 我在家等著你回來。 小華 2016年1月21日香港沙田初稿 2022年5月05日香港中文大學ILC補訂

裂紋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3.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10。下文為最新版 小華: 我說,妳不會喜愛臺北故宮博物院。那悠久的歷史、遙遠的想像,都不會引起妳的興趣。妳常說,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我覺得妳很對,也覺得因此這樣我們才是注定互相補足的一對。因為,我是個活在過去或未來的人。我閱讀古代、想像未來,從來不曾為自己及我們的現在打算。因此,我沒有帶妳來博物院,也在送妳離開以後,獨個來了。因為博物院旨在凝定過去。妳不會有興趣知道毛公鼎的典雅莊嚴、懷素《自敘帖》的龍飛鳳舞,一如我從來就不理解妳為何沉迷既不有趣亦不快樂卻充滿當下刺激的賭博。 有人說旅行是考驗一段關係的試金石。果然。從前,是妳帶著我到處遊玩,這次換我帶著妳走,由行程、規劃、交通、活動、飲食、住宿,都由我全權操刀。妳都愛跟著行程固定的旅遊團,我卻不愛束縛,為我──這次也苦了妳──選擇了最辛苦的自由行。說實話,若是首訪該地,自由行訪點其實不會跟旅遊團的有很大很大差別。至少那些著名地標、飲飲食食、房間睡舖、日月昇沉,大抵不會翻天覆地地改變,都是旅遊書上慣見的景色、旅遊節目裡慣做的事情、旅遊傳聞中慣吃的食物。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們由旁觀變成參與,由企盼變成經歷。最大改變的倒是交通。旅遊團都有旅遊巴跟著,每天舒舒服服坐著的時間可多了,最適合愛休閒的妳。是我沒想到這些,辛苦了妳。 我就從來沒想到,妳選擇旅遊團的原因是想輕輕鬆鬆。以為妳只是懶於規劃,一如平常的妳那樣。而我也沒有讓妳一早明白,我走上這條路的原因不單是不想接受別人規劃的唯一路線,也想親自經歷世界各樣可能、人生各種奧秘。妳問我,明知最後結果是跟別人大同小異,路線亦非新奇,何苦苦待自己?這是因為,能預想兩者相似,是善用腦袋智慧的結果;但當中刻骨銘心的經歷與苦樂,卻是智慧的真正化身。理智卓識不能帶領誰完成生命道路,而親身經歷不單教人明白生命意義,有時,很多時候,它們就是生命意義本身。生命意義不單單靠邏輯推論出來,也不單單靠信念、理想、堅持而產生。活著及當中的一切才真正定義了人的一生,才賦予生命以意義。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我們用著自以為最好的方法對待對方,換來的都不是所期許的結果。也許一個人有沒有用你所希冀的方式來對待你,跟他愛你與否、愛你的深淺,沒有任何關係。愛需要行動,但愛與行動卻從來都不是直白連繫。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行動足以圓滿解釋愛的深淺,正如沒有某種強弱的愛可以有力促使某項行為。也許我們都應該學習《小王子》的話,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要用心才能感受得到。 也許,古人確實是對的。《呂氏春秋》說:「物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我們就像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著名的刺猬寓言那樣,既想相濡以沫、彼此取暖,卻無免為身上的尖刺所累,結果彼此傷害。越想靠近,我們便刺得越深、傷得越痛;越是不見,我們卻益發思念對方、渴想親近。這是何等奧秘、矛盾卻又深合情理的哲學!除了古人,看看在生的人的話。李焯雄詞《盛夏的果實》,一開頭不是說了嗎:「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臺灣歌手陳綺貞的《距離》也深明此道:「進一步就是退……退一步就是追」。與《呂氏春秋》相比,一個近兩千年後的德國人、兩個在廿一世紀仍活躍的填詞人,竟遙相呼應中國古人的話。就像我眼前一件又一件國寶級文物那樣,為了保有那份珍貴無匹、唯其一次的遺產不被破壞,我們不得不隔著玻璃、保持距離去欣賞;可是我們又不可以因噎廢食,把這些文物深藏寶庫、永遠埋藏。我想,也許任何曾真正有過親密關係的人都會疑惑過,會否有那麼的一天,為了保存一段關係,我們不得不深深埋藏乃至是埋葬這段關係。與其彼此傷害、痛苦、折磨,倒不如各自獨立、一切相安? 我給妳挑的明信片是南宋官窯青瓷尊。那尊充滿裂痕,本來源於工藝過程失誤。但古人因勢利導,善加巧用這種失誤,漸漸能控制裂紋的大小、疏密、分佈,使裂紋成為裝飾。本是咒詛,因巧思成祝福;本是傷痕,因慧眼成美學。也許人世間每一段親密關係亦合該如是,接納裂紋,甚至將它轉化成價值、美態所在。這樣,我們才能保有這些關係,才能達致一個理想均衡,彼此相安無事,互相依存,不怕傷害。 我們在香港的家再見。 何許 2016年1月18日臺北故宮博物院初稿 2022年2月23日香港中文大學PHB補訂

矛盾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1.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178。下文為最新版 太極圖,又稱陰陽圖。一黑一白,一陰一陽,互相抗衡,互不相讓,卻又互相補足,缺一不可。陰陽對立卻統一,互抱為一。陽極成陰,陰極轉陽,故陽之最極乃陰生,陰之最盛乃陽始。此圖至今仍是中國古代道家思想的代表。有趣的是,與之極近的圖案亦可於公元前五世紀西羅馬帝國圖案上找到。兩圖如此相似,很難想像它們絕然無關。遠東與極西,看似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至此相連。此小小太極圖,是個旋轉對稱圖形,與它的陰陽互爭、互補、互生概念一樣,象徵生生不息,永無止盡。 我跟A是世上最不可能相戀的兩人。因為我倆就如太極圖,兩者互相對立,界線分明,在何種意義上都幾乎截然相反。 我自遠東海邊小城;A自極西山地大國。 我血統單一;A種族混雜。 我治人文;A治電腦。 我沉浸兩千年前的文化古代;A思考尚待開發的AI未來。 我右撇子;A左撇子。 我注意細節;A注目大局。 我重視情感表達;A重視資訊交流。 我含蓄曲折;A直來直往。 我代表學校玩最安靜最不郁動的手槍射擊比賽;A是最活躍最勞動的野外攀石隊最佳隊員。 但世上最不可能相戀的兩人,跨越這最寬廣的鴻溝,互相連結,將矛盾統合於一,一如太極圖。 潔法輪Catherine Wheel A來到我房間,看見我這研習上古遠東文化的人藏著極西某書院標誌海報——潔法輪(Catherine wheel)。那是個旋轉對稱圖形。這種圖形既有對稱之美,又簡潔,而旋轉對稱更使這種圖形可供玩味。象徵兩者合一的太極圖,也是旋轉對稱圖。正因書院標記是這方小輪,我才把Saint Catherine翻譯為「聖潔法輪」,既合粵音,又切院史,是難得的音義雙譯。在那小海報頁尾,是我以中國毛筆草書的書院格言(類似新亞書院校訓)「Nova et Vetera」(拉丁文。中譯:新與老)。 我說我很喜歡這圖形,然後專研數理邏輯的A花了半天對久離數學的我解釋這種圖形在數學上的地位。那是A的個人講座,我幾乎一字不懂。只清楚記得,A拿起海報在展示旋轉對稱時,法輪在A手上不息旋轉的模樣。A說,這法輪每旋轉60度,便會去到一個完全等同之前模樣的狀態,然後再60度、再60度、再60度……不斷循環下去。我沒有聽懂A在說甚麼,但我清楚感知,這就是永恆,這就是我的幸福瞬間。這不止是圖形重複,每6次便回歸最原初位置的重複,而是我倆的重複,是幸福之極的重複。看著A手中的法輪,聽著A柔和而熱情的聲音,感受這刻充滿A氣息的房間,那刻我只確定:我希冀這刻重覆下去,直到永遠——不,不是「直到」永遠,而是這種重複本身就是永遠。我要把這希冀更準確地表達成:我希冀這刻時光化作A手中的法輪,每60度便重複回到它原本的位置,永不止息。 然而,世上的一切都在改變。人會改變,地方也會改變,而這一切一切的主宰,就是時間。若有人宣稱他無法感受到神的存在,那就讓他感受時間。人可以懷疑一切,但他無法懷疑時間正在流逝。他正在懷疑的剎那就是時間流逝的最好證明。存在就是時間。我覺得,若神真的存在,那祂就存在在時間裡,祂以時間的形式永遠存在。 細心想想,若時間靜止不動,或一味重複,那麼便不可能有我倆相遇。時間不斷遷移、世界不斷變更,一切都在證明,重複是種奢望。幸福亦然。正因我們為時間所主宰,會隨時而變,我們才有進步——縱然進步不一定幸福。米蘭.昆德拉的名言:「幸福就是渴望重複」,但這句是斷章取義,上下文是:「人類的時間不會走圓圈,而是直線前進。這正是人類得不到幸福的緣故:因為幸福就是渴望重複。」[1]是的,人類的時間不斷向前邁進,因此不會重複,換言之,人類永遠無法達致幸福重複。設想,如果曾經有那麼一天,全人類都像我一般,到達了希冀重複的最幸福時刻,而時間主宰又仁慈地應允要求,那麼世上豈能再有相遇?那麼我又有何可能遇見A,到達那最接近幸福的時刻,然後希冀這一切一切不斷重複?要是世界就如此按著法輪軌跡,不斷不斷以60度為單位重複下去,那我倆又怎可能跨過萬水千山,在這時間與空間相遇、合而為一? 讓我疑惑不已的是,「永恆」當中究竟有沒有「時間」?如果永恆是恆久流動的時間,那麼永恆是不是固定不變的?如果永恆只有一瞬——或說只有一點——不含時間,那麼這僅有如電光石火的一瞬,又如何成為永恆本身?而永恆究竟是固定不變在那裡待發現的,還是瞬時幻變要等待定義的?所以,我看著A手中的法輪,想著這重複,又想著我倆的相遇,便覺得我的想法矛盾得不可理喻:究竟我希冀的是重複,還是進步?究竟幸福是重複,還是不斷向前?我禁不住向A發了這大哉問,然而,右撇子的我在遠古歷史找不到答案,左撇子的A在未來科技也找不到答案。我倆的相處發現,原來答案並不是待在那裡由人發掘,答案就在這不斷行進的時間當中。幸福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種過程。時間也不是一個答案,它是回答的一部分。進步本身也許不免重複,重複本身也許亦是進步。我倆的各種相反、對照,就形成了我倆自己的太極圖,陰陽互轉,既在重複,也在進步。 想想,我跨越兩所書院制大學,翻閱書院歷史,見證新書院誕生、進步,一步步重複著其他老書院的成功軌跡。難道這一切一切不也是重複?書院歷史正好給予這段關係啟示:相愛,相戀,然後一直努力,一直樂觀,一直企盼,直到真正重複的日子到來。生命不是數學,我們不能知道究竟旋轉多少,生命法輪的角度才到達它60度的位置,我們只能從經歷中摸索重複的狀貌。 讓我們一起努力,期盼終能過上所希冀的重複日子。 2021耶誕 ICS, CUHK 注記:本文另備詳版 [1]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著,尉遲秀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臺北:皇冠文化,2004年),頁341。

故人陌路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1.11.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141。下文為最新版 Elizabeth:我想,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Jeremy:依我所見,有時候,不知道更好;而其他時候,則是無因可尋。 ——王家衛(導演):《藍莓之夜》 也許世上一切確實都會過期。但讓我好奇的是,對待過期的秋刀魚罐頭,我們應該棄如蔽屣,還是應當好好保存,將它埋藏在心壤某處,期待有天長成別樣植株? 我與N相遇於遠東,相知於輝光,相分於大西。遠東總是個教人魂牽夢縈的所在,因為那裡是我跟N無可替代的精神故鄉。而輝光則指我倆曾因時區相錯而靠網絡聯繫,亦指時日差異。大西則往往是最好的逆旅,在此相分,合該如此。行走江湖有年,我當然不至於幻想跟N的關係會堅如磐石,但沒想到它竟弱如微塵。 那是個秋涼日子。清風颯爽,吹散陰雲,卷來依依靈氣。我邀N一同到近郊踏青。那地稍高於市,有些美景,且交通便捷,故素為當地人所喜,一如《詩》可觀民風,那是可堪視德之地。以人為鏡,觀人亦復觀己。在那青青如許樹下,我怯生生取出描畫已久的一幅字,打算以摯誠奉上,權充相識相知有年的一份贈禮。N是個細膩聰明的人,不待明言直說,便已看透一切。我雖不曾明說,卻也樂得N自拆啞謎。那天以後,N斷了兩天音訊,已是稍顯異常。沒想到,思量兩日以後,N傳來高雅而隱晦的斷交短訊。字是留了,情則辭拒。那刻我方知道,知識上我倆無話不談,情感之界卻須斷乎清潔,不可踰越。此亦非出乎意料,但萬料不到的是,不出數日,我已在各社交媒體被N盡斷往還。不待玉玦,[1]決意相絕。昔日知心,今成陌路。 有時候,花盡心力去相處的唯一結果只是證成兩人無法相處,就像個失敗的科學實驗一樣。也許,如此亦屬有幸,因為凡事總有可學之處。N既選擇堅決斷交,不通音訊,想必也是我不諳世情,妄自親暱,有乖人情,有僭常禮。 N是上帝子民,而N曾用盡力氣寬恕那些可恨的人。我倆亦因此漸行漸近。我欣賞N的寬宏慈悲,N則覺得我既體察人心獸性,卻又可洞見絲微良知。沒承想,N如此毫無保留地寬宥了恨,卻無法赦免愛。我不理解,因此花了些時間重新誦讀上帝的話,想找到永恆解答。終於發現,原來恨有救贖,愛卻沒有。恨帶來的傷痕可以治癒,愛卻會帶來更大更深的傷口,而這傷口並無解救之法。恨無法帶來深刻而悠久的創傷,愛才可以。恨可輕易被解救、寬恕、赦免、洗滌,愛卻不行。因為世上有為恨所預備的救贖,但從來就沒有為愛所預備的救贖。愛本身就是救贖,施愛者卻將救贖變成他自己的綑綁,變成他的永劫鋼枷。因此,N才能如此輕易寬恕了恨,卻用盡全力也饒恕不了愛。因為寬宥恨有著明確清晰的法則,而赦免愛卻是聞所未聞。恨換來相分相殺,但這是可解救的相分相殺;而愛卻不保證換來相守,一旦它只換來相分,便已無任何方式可救挽。 每個人都有他過不去的關,也許愛癡要比嗔恨更令人難過。「恨比較容易康復」,[2]初識此語,總覺不合情理,細思方知實至理金言。恨比愛容易得多,因為前者的表現形式來來去去那麼數種,而後者則有幾近無窮的展現方法。因此,愛是種複雜得多的感情,不論是接受抑或消解,跟對付恨相比,要花上更多時間心力應對。愛就像道難纏的數學謎題,看似安穩在紙,卻是變化無窮,不可輕解。而恨則是個頭腦簡單的天真小兒,直來直往,只要勇氣充足,總可解決問題。我們可以輕易找到復仇或解恨的方法,而愛多是深藏九地之下,[3]無法掇拾,難以消解。 與N相識有年,也有些共同朋友。偶爾從朋友口中聞知其近況一二,只覺似遠還近,猶如隔紗看花。要是聞見仇人消息,尚能痛罵一番,消消怨氣。側聞N近況,倒是不知所措,無法自處。說是心懷安慰,又憶彼時漠然冷待,不曾說清來去,事無終始,積疑未銷;說是咬牙怨恨,卻難稱有實事可懟,且又是昔日知心,縱有罪戾,何忍苛責?總之就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歸結再三,亦難成一盤主意。也許恨大多完整,而愛多數破碎,因此前者可以解決,而後者多待糾纏。 也許,「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4]最後奉上切合小文的主題曲:林夕(詞):〈心跳回憶〉。 2021.10 ICS, CUHK [1] 《荀子.大略》:「聘人以珪,問士以璧,召人以瑗,絕人以玦,反絕以環。」 [2] 臺灣電影《誰先愛上他的》(2018)臺詞。 [3] 《孫子兵法.軍形》:「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4] 王家衛(導演):《東邪西毒》(1994)。

大學與書院領地[1]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1.09.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highlights/4041。下文為最新版 筆者在上次專欄述及牛津書院制對本科生在學業及生活方面有較大影響,而對研究生的影響主要在於生活層面,學術層面的影響相當薄弱。前文講述牛津書院要比中大書院獨立得多,其中一面即在其擁有自治領地。而此自治領地特色亦造就牛津書院制與中大相當不同,亦對不同書院學生的經歷產生截然不同影響。 書院自治領地 牛津大學本身並無嚴格意義的校園(campus)。意思是,一般將大學中央(大部指學系、圖書館及行政機關)及書院所擁土地算作牛津大學一部分,但這些零零碎碎的土地卻又不可如世上其他大學般簡單籠統理解成「都是大學校園一部分」。牛津與中大(及其他「非獨立書院制」大學)最大分別是,第一,中央、書院、其他團體所擁土地星散牛津市(乃至英國)各處,各不「相連」;第二,這是個重視私有產權的國度。就算是緊密「相連」的土地,一旦隸屬不同團體,亦必高牆重門,絕難相通。換言之,就算在廣義上都屬「牛津大學」,很多時候也不可以「不要分得那麼細」,因為土地擁有權及管轄權都屬各團體自己擁有,不可輕犯。在牛津走走,不難發現到處豎立的物業告示牌,其目的就是要警告「外」人(在牛津大學,只要你屬於不同書院/學系便算是外人)此地界屬某某團體所有,請勿擅闖。若某些地方慷慨開放,亦例必以該團體標記明確告知,此乃某某之地,向公眾(即外人)於某時段開放,使你如沐其恩。此中有一趣聞。昔日牛津行宵禁(晚上十時),大學管理員可向隨街留連的學生罰款。坤寧書院(The Queen’s College)外有數級大梯正對高街(High Street),雖處大門以外,卻屬書院領地。故有傳昔年學生晚遊未歸發現巡邏員時即飛奔至梯上暫避,因巡邏員無法擅闖書院領地。 筆者昔年來英旅遊以至入學,最「難搞」的一點是幾乎無法找到校旗或校徽等合照,不像香港諸校多有巨型校徽等地標式地方,更不似中、美諸校或校名、校徽處處,或旗海飄揚。另外牛津向來是大家幾乎不穿戴校徽/校名衣飾,頂多穿戴書院/社團/校隊徽章衣飾,但其比例與美國乃至中大相比,仍是九牛一毛。據英國朋友戲言,英人如其島國天氣陰沉內斂、韜光養晦,不似大美小兒愛大剌剌把校徽校名四處拋擲,深恐人所不知。但最有趣的是,英人雖溫厚內斂,校旗、院旗亦難一見,正正與此相對,因土地私有權之故,卻在不同建築、花園、草坪、運動場、以至森林等地方隨時可見帶著小小徽章的告示板。 以有名儼屬牛津象徵的圓頂圖書館溫氏書室(Radcliffe Camera)[2]為例,附近雖為圖書館(旁邊即為博禮仁書樓(Bodleian Library)[3]總館)、大學行政樓及書院(如上所言,書院幾乎總是四面皆壁,與世隔絕)所拱衛環繞,但不足百米開外已是各種私人酒吧、餐廳、商店。連毗鄰溫氏書室的大學聖母教堂亦非大學資產,歸英國國教會(聖公會)所有。此亦可見牛津乃公共地區與校園建築鱗次櫛比,不似中大自據一方。雖然聽聞牛津市好些土地是大學或書院資產,但事實上書院與市府確然犬牙雜錯、唇齒相依,而鎮校關係(town and gown)亦素為話題。[4]史有明載,牛津師生因鎮校衝突而遷至劍橋,並於彼地建立今劍橋大學。[5] 筆者以谷歌地圖測量,單計直線距離,牛津相距最遠的書院[6]有三公里之遙——此是單計書院本部地址,若計算教研單位或校方物業散佈則必寬廣得多——中間是無數車路、店舖、市民、河川、自然百物。再者,各書院佔地大小、建築數目、住宿政策又各不相同,又有不少書院擁有衛星住宿群。書院一般在生活上會較照顧本科學生,但就連本科生也極少有三年均住書院本部,大多散居市內。可以想見,隸屬不同書院的學子,一開大門即入塵世。單單計及其居住鄰舍、上下課經歷及交遊,各院自是絕然大異。至於牛津各食堂、書院活動、學生團體,則更是另一話題。順帶一提,牛津書院自治的其中一種體現是,若非受邀,不可擅闖其他書院食堂用膳。縱偶因特別原因或極少數書院長期開放食堂予外賓,外賓也要付較高昂飯款。凡此種種,與中大自身(而非書院)自據山頭不通於世絕難可比。難忘昔居新亞知行樓,春深花開、朝霧晚霞。時而霧鎖山頭,可見不及百步,出門僅見天圓地方鐘輪廓;時而雷聲大作,遠隔吐露八仙,細觀天公電火。或偕友閒行小聚,或深匿錢穆圖書館,汽車火車俱不可聞,遙望鞍山煙雨,真不知人間何世。如斯情景,在牛津則與英式生活融合,而非單單是校園經歷。 反觀中大,筆者以今馬料水校園最南商學院所在鄭裕彤樓、最北羅桂祥綜合生物醫學大樓為測量點,距離尚不足兩公里,剛好覆蓋中大絕大部分地方,而中間幾乎所有土地均屬大學範圍,員生基本可自由往來。書院之間無牆壁或圍欄,大學校園則因自然環境與外間隔絕。如此對照,可知縱不計及獨特的上課、住宿、食堂及學生活動諸經歷,牛津諸院間之差異就如香港不同院校間之差異一樣明顯,亦由此產生強烈得多的書院歸屬感。此歸屬感不需營造,單就其天然自治形式已足造就。相對而言,牛津人對大學本身多是認同感而非歸屬感。 兩種制度:集權與自治 比較中大與牛津,可以看見兩種不同的書院制度:集權與自治。這只是個大致區分。中大書院當然各有治權,而牛津書院在學術與研究方面也唯中央是重。但總體來說,牛津書院的自治權力要大得多。[7]哪種制度比較優秀,當然不可一概而論,但正因世界如此多元,我們才有學習參考的意義與價值。筆者想起昔年初入中大,不管是校方所言或是其他資料所述,多言中大實行書院聯邦制;到後來慢慢再深入翻閱校史,方知書院制度屢經變折,已非昔日模樣。[8]在這巨變世代,不知中大在自身的歷史中又會否有所學習、日新又新? 綜觀中國書法史,最有名的作品或屬王羲之《蘭亭集序》(正巧《新亞生活》2021年3-4月號刊出陳志誠師兄文章談王羲之作品,值得一讀),獲譽為天下第一行書,舉世無雙,其名之著可與唐詩中之李白〈靜夜思〉相匹。特別值得留意的是,《蘭亭集序》約於公元三世紀中期(東晉)所書,真跡據傳已在六世紀中期(唐)消失,而現存名滿天下的《蘭亭集序》五大摹本亦約在消失期前後相繼出現。最有趣者,這些摹本不但無損、反而進一步確立《蘭亭集序》那至高無上的地位,綿延逾千年至今。我想,我們的書院制度比《蘭亭集序》幸運,因為我們尚能看到牛津、劍橋如何傳承及改良他們的獨立書院制度,而中大亦曾有獨立書院、書院聯邦時代。若前者是真跡、我們是摹本,那會不會我們也可以嘗試既發揚摹本的價值、也參照真跡的優秀? 古代中國文化在近代受的苦難真可謂前所未見,可幸我們尚有新亞,傳續那綿長久遠的理想,讓理想在心中、腦中、夢中繼續生根。若新亞是古代中國的摹本、若中大是書院制的摹本,願我們能如《蘭亭集序》五大摹本一樣,使真跡以另一形式流傳下去,並發揚光大。 二○二一年五月十五日初稿 八月十日定稿 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 [1] 拙文〈大學與書院自治〉(《新亞生活》2021年5月刊)與本文並承牛津學友賜正。除上文申謝諸名,本文另蒙嚴晧銘先生(Alexander Yen)通讀並厚賚重要書目、史實並趣聞,謹此拜謝。 [2] Radcliffe Camera由牛津校友John Radcliffe所立。Radcliffe為其姓,筆者譯為「溫」。Camera乃拉丁文,解「房間」,而Radcliffe Camera自始即設計為藏書室之用,直到如今。綜上兩義,譯為「書室」,亦與下文譯圖書館為「書樓」相對。 [3] 此館另有一中文名廣為人知:飽蠹樓,出校友錢鍾書先生手筆。中文意涵甚善,然其音節對應則嫌怪異。考蠹音當故/都故切,今音聲母查「漢語多功能字庫」收粵、官、吳、湘、閩、客語全讀不送氣舌尖塞音(d)。而bodleian音似應以bod/lei/an界分,錢氏譯法似將d屬下讀,未詳何據。錢先生飽學中西,人文、語言素養獨步天下,筆者萬不敢貿然質疑,只好略為己譯辯解。「博禮仁」顯然對應英文三音節,而意涵對中大諸君應毫不陌生:《論語.雍也/顏淵》: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亦中大校訓「博文約禮」所本。至於譯為圖書館名,則博文也者,讀書之謂;約禮也者,館規之謂;體仁也者,踐行之謂。昔Bodleian Library讀者必須宣讀入館誓辭(oath),今已為手簽合約替代。博禮仁書樓對此頗引以自豪,除仍保留口頭宣誓傳統外,商店亦出售各種以誓辭為主題之紀念品。 [4] 1355年,牛津發生St Scholastica Day鎮校衝突亂事,各有死傷。時任英王袒護大學,責令市方罰款、監禁等,每年且須向牛津大學繳納每一校方死者一便士的贖罪款。此款持續數世紀至1825年方止。 [5] 可參劍橋大學官方校史:https://www.cam.ac.uk/about-the-university/history/early-records。 [6] 測量的是聖士提反學館(St Stephen’s House)與胡兒書院(Wolfson College)。 [7] 關於牛津大學歷史及書院制度,較近期的整理可參:Gillian Rosemary Evans,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A New HistoryContinue reading “大學與書院領地[1]”

大學與書院自治[1]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1.05.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highlights/3345。下文為最新版 書院制大學 書院制大學之始可遠溯十一世紀今巴黎大學。後影響牛津大學,亦在教學活動興起後逾百年逐漸建立修院學堂(monastic hall)、學術學堂(academic hall)及書院(college)。[2]前兩者已消亡,今僅存書院。以年代計,牛津堪稱書院制始祖。[3]香港中文大學亦行書院制,形式上與牛津(及劍橋。本文所說牛津書院制度與劍橋相當接近)頗有相類處。三人行必有我師,或堪參考。[4] 順帶一提,「college」一詞多譯「學院」,筆者不取。「學院」一詞身兼多職,極易混淆。綜觀西方專名中譯,「college」、「faculty」,以及「institute」、「school」,咸譯「學院」。一名而兼四事,可謂千斤擔子兩肩挑。同名兼事未嘗不可,然四事往往同時同地同校互見,混亂何極。參考中大,我新亞書院定名有因,因上溯宋明書院。而中大創校時聯邦友院聯合、此後中大諸院亦咸稱書院,惟崇基學院有別。中大後來創建諸院,定名細節雖難確知,然亦可想見主事諸員亦或慮及「學院」一詞早為「faculty」佔用,再添「college」為「學院」恐徒生事端。無以,亦有取巧之法:或可含混地譯為「院」,稍避爭執。 與中大不一樣的是,牛津書院要獨立得多。書院有一定程度的收生自主權、財政獨立、各設管治委員會,以至因不同歷史背景,不同書院對自身一院之長各有不同稱謂。[5]因此每個書院儼如自治領。單論學生體驗,與中大相類者,影響大部在於宿舍與食堂;而與中大有根本差異的,則屬本科收生面試及導修(tutorial)制度。 本科收生面試 牛津書院制對研究生的影響主要在於生活層面,將另文講述。大學政策是研究生教育由學系全權負責,書院只差派一位研究範疇相近(所謂「相近」定義頗富創意)的教員充任生活諮詢及仲裁調停角色。[6]至於本科方面,相比中大書院,牛津書院對收生的影響力較大。牛津與中大不同的是,牛津書院面試屬收生考核必備一環。在公開試成績完全公佈前,部分考生便會獲邀面試。而為免「一試定生死」,獲邀考生大多會獲最少兩所書院的面試機會,[7]故每次考核由一日至數日不等。 牛津本科收生面試同時滿足兩個目的:一是測試考生的學科能力,二是分配書院。但說到書院分配準則,牛津不似中大大致有跡可尋,背後是無人能說清(一如所有獲稱為「傳統」之事)的理由,但大抵是各書院與考生互相有一定選擇自由,面試獲考官青睞其學術能力而暫不予書院錄取的考生會獲其他書院考慮,最終有機會取得大學錄取資格而分配入從未面試的書院。總之耳聞目見,書院選擇、最終歸屬,以至能否獲取錄,與公開試、面試表現、所謂書院氣性等等關係相當複雜。而研究生亦有所屬書院,分配形式則更是另一複雜且神秘學問。 導修制度 至於本科生導修制度,則屬牛津引以為傲的賣點。與香港不同的是,牛津研究生基本上不用兼課(因為香港研究生行的是政府助學金制度),所有教師都屬於大學正式聘用的員工,因此在教學任務上一視同仁,不按職銜或職系區分,一切按學系及負責教授的編排而定。例如就漢學系而言,筆者及其他研究生就曾兼本由教授任教的大課,在中大則是聞所未聞。 牛津相當倚重小班導修,課上以小組討論為主,師生比例相當低(一般二至三位學生),故此導師對學生可有較密切關注。因學生程度不同、背景各異,又或有特殊需要,筆者亦曾親自及見證其他教師提供一對一教導。 導修大多按所屬書院編配員生組合及時間。如上所言,導修班亦可能由不同職級的教員負責,並無定則。因牛津員生絕大多數都有書院歸屬,導修組合及時間便各按所屬書院編配。筆者也曾聽聞因按書院編配導修,教員間的導修差異亦會對學生考核表現有一定影響。雖然,像漢學系如此之小則不會按書院編排,故筆者任教一班導修,便已兼七院之職。順帶一提,因牛津書院確然自治,筆者便需到不同書院逐間確認所持簽證、教學時數、出糧安排等等——若非疫情故,需親自攜證件正本到逐間書院辦公室面見確認——然後教學過後再逐間書院確認教學時數及人數、收糧單、周旋在書院與政府之間跟進出糧及課稅事宜……有言牛劍乃行政夢魘,恐非大言。 總之,牛津書院相對中大書院而言要獨立得多,幾乎是各自獨立的團體。筆者會另文再述牛津書院自治的不同方面。 二○二一年四月十五日 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 注釋:

單戀美學,私語施予——說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

全文刊「虛詞P-articles」(2021.02.03):http://p-articles.com/critics/1963.html。下文為最新版 若你曾深陷單戀,你會喜歡這部戲。 若你曾被偷偷愛過,你會在戲中發現他傻氣的蹤跡。 若你曾努力追求他,幾許波折,最終得償所願,這是部關於你(們)的戲。 引言 王家衛影片,愛情線幾乎總是主題,而王家衛總是有能力把愛與不愛的各種形式以他特有的藝術手法呈現出來。《王家衛的映畫世界》言:「一個創作人的一生,來來去去,都不過在說一個故事。」筆者剛好在2020春夏英倫鎖國期間把王氏所有作品過目一遍,以下順序列出配以個人判斷: 《旺角卡門》是激烈的愛; 《阿飛正傳》是無心的愛; 《重慶森林》是單向的愛; 《東邪西毒》是忘懷的愛(筆者最愛本齣); 《墮落天使》是陷溺的愛; 《春光乍洩》是別離的愛; 《花樣年華》是逝去的愛; 《2046》是執著的愛; 《藍莓之夜》是接納的愛; 《一代宗師》是無悔的愛。 《重慶森林》並不複雜,它說的就兩個字:單戀。要先說明的是,這裡說的單戀是按字面義理解的單向戀愛,內含暗戀、苦戀等等,但凡單向付出、不見回報的愛戀,悉在此列。《重慶森林》的主線就是單向、從個人出發的戀愛,不管那是明白的傾慕還是壓抑的偷愛,都在這大範疇之下。這齣電影,我們可以看到單戀既是極致無私,卻也極致自我,兩者雖云矛盾卻絕對統一。電影前後兩個故事、四位主人公看似不相干涉,卻一一能以單戀統之: 金城武無法忘記前度,著名的鳯梨罐頭(片中金城武用普通話說出此台詞,香港稱菠蘿罐頭)情節即是他失戀後單向仍愛的表現; 林青霞單戀那無名外國男; 然後她一不小心,使金城武墮進單戀; 梁朝偉一直單向愛戀著前度(與金城武如出一轍); 王菲則顯然單戀著梁朝偉; 最後,梁朝偉回頭單戀已飛往加州、沒有留下聯絡方式的王菲。 單向戀愛 單戀是最自我的私語,也是最無私的施予。單戀就是從私語昇華到施予,再從施予回歸私語的過程,來回往復,循環不斷。單戀既然是單向,便是最自我、最自由、最不受拘束、最天馬行空。它不受任何人指使,也不靠他人指點,純出自己,一任情性。《重慶森林》諸多角色,王菲戲份最重,因而描繪得較深入,亦是單戀最高代表。她一心闖進梁朝偉的私人與公共世界,闖進他物質世界深處——起居生活、每日逗留時間最久的家,那個深藏他心深處與他想像中的她(空姐前度)的地方。王菲每天不問情由地付出,到他家執屋、打掃、照料魚兒、替換糧食,她不計較、不求回報,只求以自己方式重新整理、重新定義梁朝偉物質世界的一切——當然,她也喜歡一個人在白天睡在他晚上睡的床。她極力不讓梁朝偉「干擾」她的闖入,極力隱瞞。是的,不是居室擁有者(梁朝偉)抗拒入侵者(王菲),而是恰恰相反,入侵者極力抗拒、躲避擁有者的干擾。因為那是「我」愛你,與「你」又何干?(„Wenn ich dich liebe, was geht’s dich an?“。歌德) 這就是單戀。單戀就是對方闖進自己世界(精神及/或物質),而自己沒法反向闖入並在對方世界留痕,或無法在「詩情記憶」留痕。因此,若有單戀者稱「我要離開你/他」,實謬。單戀者無法「離開」對方——因為你壓根不曾在他世界出現,而是他侵佔了你心靈的領土,是你對他揮之不去。更正確的說法是要「擺脫他」,只能是單戀者將對方放逐,驅離自己的王國。 「最戇居的水上活動,就是一個人跌進愛河」(林振強)。若有人單方墮入愛河,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把這個精神上闖入自己世界的他驅逐出境,至少也要流放邊疆。然而,戲中王菲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平衡自己的單戀命運:她以具體行動逆向侵佔梁朝偉的空間。既然你闖進我心靈然後停駐,那我就逆向闖入你的物質世界,正式佔據以至重置你生活中的一切。你重定義了我的心靈,那我就重定義你的生活。 他們那兵捉賊的關係(留意梁朝偉是兵(警察),而王菲則處處躲藏)與他們的單戀故事恰成對照。心靈上,王菲芳心早許,處處以兵的身份想逮捕這闖進心靈的賊,卻無法逮著;而現實中,梁朝偉是徹頭徹尾的兵(警察),既在工作上搜捕疑人,亦在家中漸漸發現這闖進來的「賊」的痕跡。 若說,故事不合邏輯,梁朝偉根本不可能無法發現有人闖入,尤其王菲將其家中各物大幅重整,除非梁朝偉有嚴重精神問題,否則如此大變不可能不起疑心。此語大謬。先不論王家衛以梁朝偉對前度的單戀合理化一切——他確焉單戀到有點精神問題,以至要跟家中百物對話——其實此藝術手法亦與世上幾許單戀故事完美對應。試想,多少單戀故事,施愛者明示、暗示,千方百計、各出奇謀,而受愛者真無知、假無知、裝無知者不知凡幾。太多太多這樣的故事:被暗戀者當局者迷,是群體中最晚最晚得知被暗戀者。如此心理狀態,王家衛不過以電影手法如實再現。藝術就是把抽象具體化,或將具體抽象化,或兼而有之。王家衛將單方暗戀此抽象感情轉化成王菲與梁朝偉的追逐遊戲。情形猶如梁朝偉與家中百物對話,看似心理病狀,而電影卻正是以此手法,描敘其對空姐前度無比眷戀。 王家衛以一記乾坤挪移扭轉故事。梁朝偉後來態度轉變,亦可見電影描敘單戀心態在各人心中的移轉流離。梁朝偉此句獨白反映王菲終闖進他世界:「其實她不是沒有來,只不過是去了別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們大家都在加州,在我們之間相差15個小時。現在那邊的時間是上午11點,不知道今晚8點她會不會記得約了我呢。」梁朝偉在香港孤獨地想像著王菲,正正是她終於闖進他世界並定居的明證。尤其最後一句,梁朝偉很想很想知道王菲心思,卻苦無線索,又無良策可知,只能憑空臆測。於此可見,他已正正式式反向陷入單向思念對方的境地。換言之,王菲此前單方墮入愛河,此時則恰正相反,王菲已飛赴加州,只有梁朝偉單方落河,思憶王菲。留意戲中梁朝偉曾氣憤被爽約,把王菲所留信件丟棄,但在雨中仍來取回,正是他想把王菲「趕走」,而王菲顯然已正式闖入其精神世界並駐紮不遷之明證。而且,梁朝偉雖無王菲聯絡方法,卻毅然與警察身份(亦代表其過去/空姐前度。留意空姐前度曾明言:「我還是較喜歡你穿(警察)制服」)告別,頂手王菲曾工作、二人相遇之小食店,其意涵亦至為明顯,此即是單戀表現:將時間、家財——一如王菲,將心靈及身體全部——放入這段單向思念的關係當中。 王菲:單戀極致 《重慶森林》多位角色,雖人人單戀,卻只有王菲一角可代表單戀之極致美學。此中極致,固在於她秉持耐性日闖梁家,在此之上,更在於她失赴梁朝偉邀約一事。箇中解讀,坊間有無數揣測。在筆者看來,還是可以用單戀角度解釋。此乃王家衛精心安排:王菲在此完成了她單戀的終極儀節——單戀是我個人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重要得我以全心全意全人去完成它,而且是孤身一人完成,不能假手他人——連單戀對像梁朝偉也不可介入分毫。 這是她的孤獨修行,而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孤獨修行的旅程,況復單戀。在我們看來,王菲得來這珍貴的、期盼已久的首次邀約,理應「𦧲飯應」。但細想,這個冠以「加州」名號的「加州酒吧」,竟然跟真正的「美國加州」無干無涉。換言之,就是名實不副。這對戲中王菲真是羞辱之至。她如此無辜、無邪、無保留、無自我地傾倒自己去單戀對方,她付上所有的情意與時間,豈可換來這名實不副的結局?王菲是真實的,梁朝偉是真實的,而在她而言,她的單戀則是最真實的。這種種真實,實在與這虛假「加州酒吧」如水之與火,不相稍容。王菲抬頭看著雨中玻璃窗外那模糊的California招牌出神:若沒有見過、踏足過真的加州,又如何配得赴這個單戀情人的邀約地點?我全心全意全情愛他,而他向我啓開大門(心靈及家園),我若連這個首次約會地方「加州酒吧」的得名所在都無法真正了解,又何談真正了解他?我又如何對得起這人的首次開門、如何配得踏進這「加州酒吧」、如何開始我們的首次約會? 結果,戲中王菲對這段感情認真到這種地步:她真金白銀買機票飛赴美國加州,並給自己整整一年時間沉浸其間,甚至當上了空姐。常識可知,空姐的特點是太空人,常在原居地及航點往返,較幸運的可有固定航點。且假設王菲有固定航點(以戲中王菲美貌、在小食店及社會多年打雜經驗,恐怕不難完勝大學溫室出來的社會新鮮人),而此點即在加州,此反映她並沒忘懷香港(現實的梁朝偉),但也常赴加州(單戀的梁朝偉)。戲中交代,王菲整年常飛加州,然後約定的一年到了,她依時回剽小食店,此可見全副心思仍在想著同一個人,絕無異心。 然而,就算王菲以整整一年時間徘徊在這兩個梁朝偉之間,這單戀終極儀節卻仍然不可以有真實梁朝偉的參與,因為他一旦參與便破壞了這種「純出於我」的單戀美學。單戀只有我,沒有他,一切的「他」都是虛假、想像、建構的,與真實不相干涉。她爽約(嚴格來說不算爽約,因她有向小食店老闆交代並留下信件)並不辭而別飛到加州,乃是百分百純出自己,以私語將加州酒吧邀約重新詮釋成飛赴真正加州的愛的施予,以至單戀對象的邀約地點(加州酒吧)都不能干擾她單向思想(美國加州)於萬一。此中道理,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Toni Morrison描繪得至為真實:「There is no gift for the beloved. The lover alone possesses his giftContinue reading “單戀美學,私語施予——說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

疫鎖英倫.津城小記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0.12.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highlights/2396。下文為最新版 二○二○年,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各國政府及民眾反應各異,此中可見文化及歷史差異。筆者正好留學英倫,鎖居牛津小城,小記兩次封城見聞所感。 總覽 按時序敘述,二○二○年三月下旬英國開始首次封城——意即全國除售賣必需品的店舖(如超級市場、藥房)外,一律關閉,餐廳可接外賣生意。首次封城漸次延長至七月上旬。至八月,英國實行「出來幫忙吃」計劃(Eat Out to Help Out Scheme),該計劃資助到餐廳用膳者一半餐膳費,鼓勵民眾外出消費。至九月,英倫北部疫情開始失控,首相莊漢生(Boris Johnson,或譯約翰遜)仍堅持不須全國封城,只封鎖局部地區。至十月杪,首相承認此前判斷失準,宣佈全國於十一月再次封城一個月,以挽疫情並祈能使國民在聖誕安心聚會。 下筆之際,首相正宣佈二次鎖國後重回三階抗疫(three tier system)安排,但限制較嚴格,而聖誕前後五天則容許最多三個家戶(household)互訪。 首次封城,於牛津大學影響不算大,皆因當時學期將結。與香港諸校不同,牛津大學慣例是每學期完結後(每學年共三學期),本科生須退宿離校。是故,封城之初對大學教學和學生生活並無帶來根本衝擊:一來學期已了,教學暫息;二來近半學生離校歸家,學校可集中精力照顧在校人士,尤其國際生。相對社會大眾,大學相當充裕的時間應對疫中鎖城帶來的生活改變,包括將復活節後的學期轉為網上教學。 相對而言,二次封城對生活的影響則更輕微。首先是大家對網上教學已有心理及實質準備,師、生、校均有備而戰。其次則是不守規則、防疫意識鬆懈者漸多。如是則城雖封矣,生活如常。 口罩 疫中英倫,首先值得一談的是口罩。 話說初嘗封城,東亞背景群體因曾經歷沙士,早早儲備口罩。戴口罩而遭指罵者時有所聞,但畢竟未嘗親睹,不好妄論。但以下見聞千真萬確,不得不提,頗見西方人士與東亞人士應對疫情之異。 西方人普遍並無戴口罩防疫之意識。封城初期,牛津市內雖人跡大減,然路上所見,幾無一人佩戴口罩。佩戴者幾近皆是黑髮黃皮膚人士。筆者嘗不解而詢,答案是英國人(或普遍歐洲人)覺得只有病人(或可理解為「有病徵者」)方須戴口罩,「健康」人士不需要。無怪乎當時戴口罩枉駕超級市場購物,所見大英帝國臣民目露慌張,避之唯恐不及,筆者還道莫非是口罩驟眼看似皇冕,讓筆者假了個虎威不成?甚至直到夏中,約七月,曾數次駕車出行,親見英國各地戴口罩者甚至比牛津更要疏落,有大賣場雖採取人流管制及「社交距離」措施,但場內上百市民及職員,無一口罩加身。 若云道上所遇、國中所見者皆白丁黔首,只因不曾遇沙士等級之大疫癘,習慣使然而不戴口罩並側目戴口罩者,則以下經歷頗堪玩味。筆者當時居書院宿舍,有一來英讀博鄰居為奧地利人。其習電腦科學,邏輯能力優秀。且觀其平素傾談,既有留意國際新聞,亦對生活各事頗有見解,顯非井底蛙或象牙塔中人,但當筆者建議外出應戴口罩,其竟斷然拒絕,並說明若非專業口罩,對防止自身染疫並無作用。關於口罩能否有效防止自身染疫,網上專業、非專業解釋汗牛充棟,固毋庸再辯,但就算退一百萬步,姑且假定口罩完全無法防止戴者染疫,其單單防止向外噴出飛沫傳播病毒一事足堪為用。試想若強制全民戴口罩,如此則無症狀染疫者、有症狀而不戴口罩者均無法播毒。在此大疫當前,恐怕單舉此一用途已是強制全民戴口罩的充分理由。(所幸此朋友已於六月左右在老家向筆者表示已購置口罩)。 西方人士拒戴口罩以至與東亞人士爭辯抗疫常識,固堪細思,但另一事同樣值得玩味:他們後來豹變。 七至八月間,英國政府終於聽從科學顧問及參照國際研究,指示國民在人流管制及「社交距離」措施外,亦應在室內佩戴口罩。與之相反,筆者當時倒已向現實屈膝,在室外少戴口罩免遭白眼。然而,倒因此曾在英國數處——包括蘇格蘭——因沒戴口罩而被英國人相當不客氣地溫馨提示。許是英倫三島素有基督新教悔改(repent)傳統,故能一夕改過遷善,誠可喜也。另外,此中或反映與刻板印象不同的現象:英國國民頗遵國家訓誨,與此前起於祖國而風靡香港的「信政府,唔驚」實是互為表裡,中西呼應。也許,人畢竟只能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科學與政府之間,他們作了最理智的選擇。大英帝國治民有方,深孚人望,堪與東亞友邦抗禮。 幸福 封城為全球各地帶來不可估量的衝擊,對政治、經濟、社會、民生的影響固鉅,但筆者認為同等重要、甚或更不可忽視的,是封城為個人生活帶來的衝擊及改變。 疫中久處宿舍,校園關了,都市關了,世界都關了,連人心也似乎關了起來。唯一沒關,甚至更開放的,是人類本應善待的大自然及其中的小動物。鎖國期間,偶爾出外購物、運動,松鼠固然常見,連平素羞於示人的狐狸也出來跟人打招呼,而較大膽的鹿甚至在書院內行走。猶幸房間正對大草坪,每天得見日照、風鳴、葉舞、草繁、花綻、鳥語、鵝鬧、巷靜,盡是怡人景致。 這種生活,沒有交際應酬壓力,生活作息一切自主安排,自是最閒適自在。幸得現代科技幫助,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清理一些積壓已久的工作,看看電影,想想人生,寫寫文章,練練書法,炮製美食。筆者覺得,這種生活乃是至今經歷過最接近幸福的日子。若這種生活狀態不是最美好的,筆者已想不到還欠缺甚麼。其實,這種生活已達至《老子》所說的狀態,因為能做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而國與國現在正是「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亦言:「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者的底子。」確是至理。平淡、安穩、重複不變,才是生命常態。這種每天幾乎是全然重複的安穩生活,只要調適心理,便能達至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言:「幸福就是渴望重複」(štěstí je touha po opakování)。若我們已到達幸福之極,那我們唯一希冀的應該是這極致幸福不斷重演,不會增加,無法減少,永遠在極致狀態遊移。如此,則不會日中則昃,月盈則虧,盛極必衰,剝極必復。永恆不一定是永遠不變,永恆也可以是不斷重複。 總之,疫鎖全球,就社會言,負面影響較大,然就個體言,何等影響,仍待心態調適,一如人生挫折,是福是禍,端賴於人。 二○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