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3.01.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385(待補)。下文為最新版 愛從不優於施愛者。邪惡者愛得邪惡,狂暴者愛得狂暴,懦弱者愛得懦弱,愚蠢者愛得愚蠢,而自由者的愛永不牢固。沒有禮物為蒙愛者而設,施愛者獨佔愛的禮物。蒙愛者在施愛者內在眼睛的瞪視下被剃剪、中和、凍結。[1] ——Toni Morrison, The Bluest Eye Toni Morrison的話恰如其分地總結了一切人際關係:人物性格、遭際、教育背景、思想深度等等,百分百定義了他之參與一段關係的程度與能力。沒有任何一段關係可以在任何層面優於參與者本身。因此,要了解人際關係,必需先了解人。 我想像,陳師奶畢竟是愛靜宜的,但「愛從不優於施愛者」,我們唯一能發現的是陳師奶無法超脫她肉身中的無安全感、控制欲強與不解人意而對靜宜存有建設性的關愛。但我們可以責怪她嗎?誰有這份客觀權力去指責她?細心想想,我們有時也會以自己是首次為子女而寬宥自己,為何不能以對方初次為父母而寬恕他們?生命只有一次,初稿便是完稿,我們無法修正歷史,卻不妨礙我們「以人為鏡」,從中觀察他人,復照自身。 每段人際關係都會對參與者帶來影響。正面來說,不論影響好壞,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從中提煉對自己有助益的部分然後內化並成長。一如古人聖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成長仰杖的是自我突破與超越,不假外求,不假他人。因此,成長沒有必勝方程式,因為我們是如斯不同。縱使道路類似,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成長關口,都得自個面對及超越其關口。放在人際關係當中亦然。一段成功關係最少需仰杖三方合作:兩者,及兩者共同面對的難關。 有些人覺得,家中(尤其與父母)關係不睦亦無所謂,因為在外仍可以有很多朋友。畢竟,五倫之中,唯朋友一倫可自主選擇。然而,真正經歷過家中關係轉變者應該深刻體會過,正因家庭關係之不可選擇及在生活上不可避免地親密(最少在香港如是),它在很大意義上正是我們成長的最大驅動力。我們無法「話分就分」,難以一走了之——換言之即是困獸鬥。然而,從好的角度來看,這種困獸之局往往能成為自我省思的最佳鏡子。就個人經歷而言,正因曾跟家人疏離至幾近不相往來,往後漸漸重新親近、相處、衝突、和解(包括與自己和解),方方面面都形塑著今日的自己。箇中關鍵就是反思、傾談與行動。 如上述,我們其實需要先在鏡中認清自己的真實形貌,不批判、不偏執,「人貴自知」,然後才有改變關係的可能。但也不要奢望關係能一時三刻糾正或變好。上帝也要用七天創造世界,可見凡事都需要時間。在此我會說,無論你在自省後能否進到之後互相認識及審視關係的地步,無論你跟家人的關係是否能因你自我反省及改進而變好,因自我認識而帶來的自我超越定必讓人終生受用。《道德經》言:「知人者知,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我們也應當記得,那些真正愛你的人是愛你的本質。或許是你作為子女、父母、伴侶、摯友、師長、後輩的本質。那是建基於人、建基於關係的本質,而不是建立在數字或成就上的性質。在此,真正的愛與喜歡/好感的分野便變得明顯:後者鍾愛的是外在形相,前者才是關注你作為一個「人」的真正特性。喜歡你或對你有好感的人會希望你成功,因為你的成功會帶來他們眼光獨到的稱許或自詡;而真正愛你的人,當然也善頌善禱你成功,但這是因為他們知道那會給你帶來快樂。真正愛你的人其實只希望你快樂,別無其他。你成功失敗,他們並不在意,因為你的成敗得失不會動搖他們對你的愛;他們在意的是你有沒有找到快樂,而不是在世上苦走一遭。你成功,他們不一定能分享;但你快樂,他們一定感到幸福。你快樂地生活就是他們幸福感的來源。對好些人來說,甚至是最重要、最重大的來源。在此,我們便明白甚麼是「為家庭犧牲」、甚麼是「弄孫為樂」,因為這些都為他們注入了莫大的幸福感,他們的幸福建立在所愛之人的快樂之上。因此,可以總結,幸福感的最大來源一定不是成功,而是愛你的人幸福、你愛的人快樂。而要讓愛你的人幸福,你卻必須不能壓迫自己去遷就對方,而要弔詭地先讓自己感到快樂。 有些人汲汲於想以成功來證明自己,甚至以此來報答那些愛護他的人。那些人往往最缺乏自信與安全感,但偏偏成功卻不能供應自信與安全給我們。成功當然吸引,努力奮鬥的過程也往往可以帶來滿足感,但若你努力過而暫時沒有成功,或追求成功的過程帶給你超過快樂的痛苦,那不妨調整一下。或調整目標,或調整方法,或調整心態,而心態往往至為關鍵,因為一念之差,足以使你對同一事而喜或而悲。我們應當努力做到無入而不自得、無處而不自在,而不是單純追求外在意義上的成功——這絕不是說,成功就不重要,但我們切莫倒果為因。如此不止讓自己歡快,也才對得住那些愛你、護你、祝福你的人。 [1] 原文:「Love is never any better than the lover. Wicked people love wickedly, violent people love violently, weak people love weakly, stupid people love stupidly, but the love of a free man is never safe. There is no gift forContinue reading “我無唔開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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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納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5.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79。下文為最新版 何許: 謝謝寄來明信片。那青瓷尊確實不錯,質樸無華,紋飾有致,每一段細水長流的關係亦須如是。 沉迷賭博,是因為我已一無所有,留點娛樂給我,好嗎?若當年決定放棄你,我今天也許要自由得多。可是,我這生也要少許多不可重演的經歷。就如這次旅程,感謝你勞神、費力、傷財,安排了一個不假外求的旅程。我一直想去臺灣,也想去九份,但我確實老了,不像你能自如無礙地攀山涉水,在日光之下、海浪之濱、山嶺之巔稍事休息便能繼續旅程。不急,到有一天,你便會明白。到你明白我的難處了,你便真正成熟。 我不覺得吵架有甚麼不好。「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只要善加利用,每次吵架都是增進感情、增加理解的好機會。最難之處在於,我們都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更何況明白他人?你提到《小王子》,那你一定記得裡面提過,能恰如其分地審斷自己的人才是智者。你喜歡林夕的詞,也一定記得他說:「除非你是我,才可與我常在」。完全理解他人,從本質上就是種奢望。人生世上,注定只能像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你送我《盛夏的果實》,我覺得以這首歌為背景音樂來讀你的信,很有感覺;那我也送你一首《給自己的情書》,也是林夕的絕妙好詞。這麼多年了,也許我們都要學會:留些空間,接納差異,不勉強追求同一。 你已經很努力了。真的,我都知道,都曉得,都看在眼裡,都記在心上。就像這些年來,我也很努力地維持這屋簷下的完整。你很清楚,努力是通往成功的必由之路,但絕不是所有努力都可以通往成功。生命沒有賜予我們接納或反抗的選項,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接納,唯一能選的就是早些或晚些接納。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帶來理想結果、不是所有付出都能換回預期收穫;不是所有行為都能映照真實自己、不是所有說話都能表述深刻情意。就像那名信片上的話一樣,接納裂痕比修補裂痕要來得重要。 也許我們最需要的不是來自他人的原諒,而是發自自己的寬恕,後者才是最難抓獲的救贖。人非聖賢,因此不但有錯,也不能像聖賢那般與天地並生,將一切煩惱都拋卻天地之間。我們都注定要過上既憂且喜、既樂且悲、既哭且笑的人生。 收到明信片後,你後來寄的臺東三仙臺照片也到了,確實很美!若你帶著我,便不可能登上那海邊燈塔,俯瞰太平洋,親身體味孟子所說的「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又或者,我會在山腳鼓勵你獨登前路,然後我倆小別,我在巖下欣賞石灘風景,同樣美好。那些壯麗汪洋、呼嘯海風、洶湧波濤、嶙峋怪石,你都可以藉照片或影片與我分享,但生命路上,同行者總會隨大家方向改變而減少,而唯一共通點就是:不管背後有多少人支持你,攀山者只能靠自己雙手雙腳登上目的地,然後大家在各自位置,觀摩事前所期待的或超出(或不如)預期的風景。 這趟旅程,其實深具象徵意義。不論你如何用心,帶我遊遍了北、中、南臺,還在臺南放棄了本來計劃獨個向南直接到高雄的路程,倒是陪我回頭繞遠路,先向北,送我到臺北坐大巴到機場。我倆一早知道,我的旅程終究會比你的早完結,你只能獨自完成餘下的環島之旅,遇上更不可預見的人、事、物,就像你在故宮博物院看見我暫時無緣見識(也確實不大希望見識)的文物一樣。畢竟,最終我們都要自己找到並到達那終點。終有一天,我會比你先到達機場、步入航站樓、找到登記口、登上客機、坐進位子、飛向彼岸。我能給你的,就是回憶。回憶是無法磨蝕的漣漪,在心湖迴環往復,無止無盡。只要你仍掌握住回憶,不管身在何處、心在何方,那裡就是安身立命之所,那裡就是家。 回憶也許不都是快樂的,但也許正因為不都是快樂的,才讓人更懂得去珍惜曾經的快樂、製造未來的快樂。我希望你只記得快樂的部分,將它們好好保存、珍而重之、收藏起來,而不要把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交付或出賣給哀傷。就像《地海傳說》所教導過你的:不要向黑暗屈膝,不要將生命交給痛苦的回憶。「只要有人崇拜這些東西,並在她們面前屈尊降格,那裡就會孕育出邪惡,就會產生黑暗匯集所」。我們的生命是土地、是陽光、是樹葉、是流泉、是鷹揚,是你在太魯閣踏過的奇石、在阿里山見過的日出、在高雄嚐過的百味、在七星潭摸過的海濤、在三仙臺攀過的燈塔。 我們再也不需怪罪於誰,因為有些事情就是沒有人需要負責,也沒有人可以負責的。它就像雕像般佇立,靜觀萬物;也像古人筆下那長江水,「無語東流」。請你也好好寬恕自己、接納自己,一如我倆這麼多年來互相接納一樣。 我在家等著你回來。 小華 2016年1月21日香港沙田初稿 2022年5月05日香港中文大學ILC補訂
裂紋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3.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10。下文為最新版 小華: 我說,妳不會喜愛臺北故宮博物院。那悠久的歷史、遙遠的想像,都不會引起妳的興趣。妳常說,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我覺得妳很對,也覺得因此這樣我們才是注定互相補足的一對。因為,我是個活在過去或未來的人。我閱讀古代、想像未來,從來不曾為自己及我們的現在打算。因此,我沒有帶妳來博物院,也在送妳離開以後,獨個來了。因為博物院旨在凝定過去。妳不會有興趣知道毛公鼎的典雅莊嚴、懷素《自敘帖》的龍飛鳳舞,一如我從來就不理解妳為何沉迷既不有趣亦不快樂卻充滿當下刺激的賭博。 有人說旅行是考驗一段關係的試金石。果然。從前,是妳帶著我到處遊玩,這次換我帶著妳走,由行程、規劃、交通、活動、飲食、住宿,都由我全權操刀。妳都愛跟著行程固定的旅遊團,我卻不愛束縛,為我──這次也苦了妳──選擇了最辛苦的自由行。說實話,若是首訪該地,自由行訪點其實不會跟旅遊團的有很大很大差別。至少那些著名地標、飲飲食食、房間睡舖、日月昇沉,大抵不會翻天覆地地改變,都是旅遊書上慣見的景色、旅遊節目裡慣做的事情、旅遊傳聞中慣吃的食物。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們由旁觀變成參與,由企盼變成經歷。最大改變的倒是交通。旅遊團都有旅遊巴跟著,每天舒舒服服坐著的時間可多了,最適合愛休閒的妳。是我沒想到這些,辛苦了妳。 我就從來沒想到,妳選擇旅遊團的原因是想輕輕鬆鬆。以為妳只是懶於規劃,一如平常的妳那樣。而我也沒有讓妳一早明白,我走上這條路的原因不單是不想接受別人規劃的唯一路線,也想親自經歷世界各樣可能、人生各種奧秘。妳問我,明知最後結果是跟別人大同小異,路線亦非新奇,何苦苦待自己?這是因為,能預想兩者相似,是善用腦袋智慧的結果;但當中刻骨銘心的經歷與苦樂,卻是智慧的真正化身。理智卓識不能帶領誰完成生命道路,而親身經歷不單教人明白生命意義,有時,很多時候,它們就是生命意義本身。生命意義不單單靠邏輯推論出來,也不單單靠信念、理想、堅持而產生。活著及當中的一切才真正定義了人的一生,才賦予生命以意義。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我們用著自以為最好的方法對待對方,換來的都不是所期許的結果。也許一個人有沒有用你所希冀的方式來對待你,跟他愛你與否、愛你的深淺,沒有任何關係。愛需要行動,但愛與行動卻從來都不是直白連繫。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行動足以圓滿解釋愛的深淺,正如沒有某種強弱的愛可以有力促使某項行為。也許我們都應該學習《小王子》的話,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要用心才能感受得到。 也許,古人確實是對的。《呂氏春秋》說:「物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我們就像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著名的刺猬寓言那樣,既想相濡以沫、彼此取暖,卻無免為身上的尖刺所累,結果彼此傷害。越想靠近,我們便刺得越深、傷得越痛;越是不見,我們卻益發思念對方、渴想親近。這是何等奧秘、矛盾卻又深合情理的哲學!除了古人,看看在生的人的話。李焯雄詞《盛夏的果實》,一開頭不是說了嗎:「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臺灣歌手陳綺貞的《距離》也深明此道:「進一步就是退……退一步就是追」。與《呂氏春秋》相比,一個近兩千年後的德國人、兩個在廿一世紀仍活躍的填詞人,竟遙相呼應中國古人的話。就像我眼前一件又一件國寶級文物那樣,為了保有那份珍貴無匹、唯其一次的遺產不被破壞,我們不得不隔著玻璃、保持距離去欣賞;可是我們又不可以因噎廢食,把這些文物深藏寶庫、永遠埋藏。我想,也許任何曾真正有過親密關係的人都會疑惑過,會否有那麼的一天,為了保存一段關係,我們不得不深深埋藏乃至是埋葬這段關係。與其彼此傷害、痛苦、折磨,倒不如各自獨立、一切相安? 我給妳挑的明信片是南宋官窯青瓷尊。那尊充滿裂痕,本來源於工藝過程失誤。但古人因勢利導,善加巧用這種失誤,漸漸能控制裂紋的大小、疏密、分佈,使裂紋成為裝飾。本是咒詛,因巧思成祝福;本是傷痕,因慧眼成美學。也許人世間每一段親密關係亦合該如是,接納裂紋,甚至將它轉化成價值、美態所在。這樣,我們才能保有這些關係,才能達致一個理想均衡,彼此相安無事,互相依存,不怕傷害。 我們在香港的家再見。 何許 2016年1月18日臺北故宮博物院初稿 2022年2月23日香港中文大學PHB補訂
矛盾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1.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178。下文為最新版 太極圖,又稱陰陽圖。一黑一白,一陰一陽,互相抗衡,互不相讓,卻又互相補足,缺一不可。陰陽對立卻統一,互抱為一。陽極成陰,陰極轉陽,故陽之最極乃陰生,陰之最盛乃陽始。此圖至今仍是中國古代道家思想的代表。有趣的是,與之極近的圖案亦可於公元前五世紀西羅馬帝國圖案上找到。兩圖如此相似,很難想像它們絕然無關。遠東與極西,看似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至此相連。此小小太極圖,是個旋轉對稱圖形,與它的陰陽互爭、互補、互生概念一樣,象徵生生不息,永無止盡。 我跟A是世上最不可能相戀的兩人。因為我倆就如太極圖,兩者互相對立,界線分明,在何種意義上都幾乎截然相反。 我自遠東海邊小城;A自極西山地大國。 我血統單一;A種族混雜。 我治人文;A治電腦。 我沉浸兩千年前的文化古代;A思考尚待開發的AI未來。 我右撇子;A左撇子。 我注意細節;A注目大局。 我重視情感表達;A重視資訊交流。 我含蓄曲折;A直來直往。 我代表學校玩最安靜最不郁動的手槍射擊比賽;A是最活躍最勞動的野外攀石隊最佳隊員。 但世上最不可能相戀的兩人,跨越這最寬廣的鴻溝,互相連結,將矛盾統合於一,一如太極圖。 潔法輪Catherine Wheel A來到我房間,看見我這研習上古遠東文化的人藏著極西某書院標誌海報——潔法輪(Catherine wheel)。那是個旋轉對稱圖形。這種圖形既有對稱之美,又簡潔,而旋轉對稱更使這種圖形可供玩味。象徵兩者合一的太極圖,也是旋轉對稱圖。正因書院標記是這方小輪,我才把Saint Catherine翻譯為「聖潔法輪」,既合粵音,又切院史,是難得的音義雙譯。在那小海報頁尾,是我以中國毛筆草書的書院格言(類似新亞書院校訓)「Nova et Vetera」(拉丁文。中譯:新與老)。 我說我很喜歡這圖形,然後專研數理邏輯的A花了半天對久離數學的我解釋這種圖形在數學上的地位。那是A的個人講座,我幾乎一字不懂。只清楚記得,A拿起海報在展示旋轉對稱時,法輪在A手上不息旋轉的模樣。A說,這法輪每旋轉60度,便會去到一個完全等同之前模樣的狀態,然後再60度、再60度、再60度……不斷循環下去。我沒有聽懂A在說甚麼,但我清楚感知,這就是永恆,這就是我的幸福瞬間。這不止是圖形重複,每6次便回歸最原初位置的重複,而是我倆的重複,是幸福之極的重複。看著A手中的法輪,聽著A柔和而熱情的聲音,感受這刻充滿A氣息的房間,那刻我只確定:我希冀這刻重覆下去,直到永遠——不,不是「直到」永遠,而是這種重複本身就是永遠。我要把這希冀更準確地表達成:我希冀這刻時光化作A手中的法輪,每60度便重複回到它原本的位置,永不止息。 然而,世上的一切都在改變。人會改變,地方也會改變,而這一切一切的主宰,就是時間。若有人宣稱他無法感受到神的存在,那就讓他感受時間。人可以懷疑一切,但他無法懷疑時間正在流逝。他正在懷疑的剎那就是時間流逝的最好證明。存在就是時間。我覺得,若神真的存在,那祂就存在在時間裡,祂以時間的形式永遠存在。 細心想想,若時間靜止不動,或一味重複,那麼便不可能有我倆相遇。時間不斷遷移、世界不斷變更,一切都在證明,重複是種奢望。幸福亦然。正因我們為時間所主宰,會隨時而變,我們才有進步——縱然進步不一定幸福。米蘭.昆德拉的名言:「幸福就是渴望重複」,但這句是斷章取義,上下文是:「人類的時間不會走圓圈,而是直線前進。這正是人類得不到幸福的緣故:因為幸福就是渴望重複。」[1]是的,人類的時間不斷向前邁進,因此不會重複,換言之,人類永遠無法達致幸福重複。設想,如果曾經有那麼一天,全人類都像我一般,到達了希冀重複的最幸福時刻,而時間主宰又仁慈地應允要求,那麼世上豈能再有相遇?那麼我又有何可能遇見A,到達那最接近幸福的時刻,然後希冀這一切一切不斷重複?要是世界就如此按著法輪軌跡,不斷不斷以60度為單位重複下去,那我倆又怎可能跨過萬水千山,在這時間與空間相遇、合而為一? 讓我疑惑不已的是,「永恆」當中究竟有沒有「時間」?如果永恆是恆久流動的時間,那麼永恆是不是固定不變的?如果永恆只有一瞬——或說只有一點——不含時間,那麼這僅有如電光石火的一瞬,又如何成為永恆本身?而永恆究竟是固定不變在那裡待發現的,還是瞬時幻變要等待定義的?所以,我看著A手中的法輪,想著這重複,又想著我倆的相遇,便覺得我的想法矛盾得不可理喻:究竟我希冀的是重複,還是進步?究竟幸福是重複,還是不斷向前?我禁不住向A發了這大哉問,然而,右撇子的我在遠古歷史找不到答案,左撇子的A在未來科技也找不到答案。我倆的相處發現,原來答案並不是待在那裡由人發掘,答案就在這不斷行進的時間當中。幸福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種過程。時間也不是一個答案,它是回答的一部分。進步本身也許不免重複,重複本身也許亦是進步。我倆的各種相反、對照,就形成了我倆自己的太極圖,陰陽互轉,既在重複,也在進步。 想想,我跨越兩所書院制大學,翻閱書院歷史,見證新書院誕生、進步,一步步重複著其他老書院的成功軌跡。難道這一切一切不也是重複?書院歷史正好給予這段關係啟示:相愛,相戀,然後一直努力,一直樂觀,一直企盼,直到真正重複的日子到來。生命不是數學,我們不能知道究竟旋轉多少,生命法輪的角度才到達它60度的位置,我們只能從經歷中摸索重複的狀貌。 讓我們一起努力,期盼終能過上所希冀的重複日子。 2021耶誕 ICS, CUHK 注記:本文另備詳版 [1]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著,尉遲秀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臺北:皇冠文化,2004年),頁341。
故人陌路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1.11.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141。下文為最新版 Elizabeth:我想,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Jeremy:依我所見,有時候,不知道更好;而其他時候,則是無因可尋。 ——王家衛(導演):《藍莓之夜》 也許世上一切確實都會過期。但讓我好奇的是,對待過期的秋刀魚罐頭,我們應該棄如蔽屣,還是應當好好保存,將它埋藏在心壤某處,期待有天長成別樣植株? 我與N相遇於遠東,相知於輝光,相分於大西。遠東總是個教人魂牽夢縈的所在,因為那裡是我跟N無可替代的精神故鄉。而輝光則指我倆曾因時區相錯而靠網絡聯繫,亦指時日差異。大西則往往是最好的逆旅,在此相分,合該如此。行走江湖有年,我當然不至於幻想跟N的關係會堅如磐石,但沒想到它竟弱如微塵。 那是個秋涼日子。清風颯爽,吹散陰雲,卷來依依靈氣。我邀N一同到近郊踏青。那地稍高於市,有些美景,且交通便捷,故素為當地人所喜,一如《詩》可觀民風,那是可堪視德之地。以人為鏡,觀人亦復觀己。在那青青如許樹下,我怯生生取出描畫已久的一幅字,打算以摯誠奉上,權充相識相知有年的一份贈禮。N是個細膩聰明的人,不待明言直說,便已看透一切。我雖不曾明說,卻也樂得N自拆啞謎。那天以後,N斷了兩天音訊,已是稍顯異常。沒想到,思量兩日以後,N傳來高雅而隱晦的斷交短訊。字是留了,情則辭拒。那刻我方知道,知識上我倆無話不談,情感之界卻須斷乎清潔,不可踰越。此亦非出乎意料,但萬料不到的是,不出數日,我已在各社交媒體被N盡斷往還。不待玉玦,[1]決意相絕。昔日知心,今成陌路。 有時候,花盡心力去相處的唯一結果只是證成兩人無法相處,就像個失敗的科學實驗一樣。也許,如此亦屬有幸,因為凡事總有可學之處。N既選擇堅決斷交,不通音訊,想必也是我不諳世情,妄自親暱,有乖人情,有僭常禮。 N是上帝子民,而N曾用盡力氣寬恕那些可恨的人。我倆亦因此漸行漸近。我欣賞N的寬宏慈悲,N則覺得我既體察人心獸性,卻又可洞見絲微良知。沒承想,N如此毫無保留地寬宥了恨,卻無法赦免愛。我不理解,因此花了些時間重新誦讀上帝的話,想找到永恆解答。終於發現,原來恨有救贖,愛卻沒有。恨帶來的傷痕可以治癒,愛卻會帶來更大更深的傷口,而這傷口並無解救之法。恨無法帶來深刻而悠久的創傷,愛才可以。恨可輕易被解救、寬恕、赦免、洗滌,愛卻不行。因為世上有為恨所預備的救贖,但從來就沒有為愛所預備的救贖。愛本身就是救贖,施愛者卻將救贖變成他自己的綑綁,變成他的永劫鋼枷。因此,N才能如此輕易寬恕了恨,卻用盡全力也饒恕不了愛。因為寬宥恨有著明確清晰的法則,而赦免愛卻是聞所未聞。恨換來相分相殺,但這是可解救的相分相殺;而愛卻不保證換來相守,一旦它只換來相分,便已無任何方式可救挽。 每個人都有他過不去的關,也許愛癡要比嗔恨更令人難過。「恨比較容易康復」,[2]初識此語,總覺不合情理,細思方知實至理金言。恨比愛容易得多,因為前者的表現形式來來去去那麼數種,而後者則有幾近無窮的展現方法。因此,愛是種複雜得多的感情,不論是接受抑或消解,跟對付恨相比,要花上更多時間心力應對。愛就像道難纏的數學謎題,看似安穩在紙,卻是變化無窮,不可輕解。而恨則是個頭腦簡單的天真小兒,直來直往,只要勇氣充足,總可解決問題。我們可以輕易找到復仇或解恨的方法,而愛多是深藏九地之下,[3]無法掇拾,難以消解。 與N相識有年,也有些共同朋友。偶爾從朋友口中聞知其近況一二,只覺似遠還近,猶如隔紗看花。要是聞見仇人消息,尚能痛罵一番,消消怨氣。側聞N近況,倒是不知所措,無法自處。說是心懷安慰,又憶彼時漠然冷待,不曾說清來去,事無終始,積疑未銷;說是咬牙怨恨,卻難稱有實事可懟,且又是昔日知心,縱有罪戾,何忍苛責?總之就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歸結再三,亦難成一盤主意。也許恨大多完整,而愛多數破碎,因此前者可以解決,而後者多待糾纏。 也許,「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4]最後奉上切合小文的主題曲:林夕(詞):〈心跳回憶〉。 2021.10 ICS, CUHK [1] 《荀子.大略》:「聘人以珪,問士以璧,召人以瑗,絕人以玦,反絕以環。」 [2] 臺灣電影《誰先愛上他的》(2018)臺詞。 [3] 《孫子兵法.軍形》:「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4] 王家衛(導演):《東邪西毒》(1994)。
單戀美學,私語施予——說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
全文刊「虛詞P-articles」(2021.02.03):http://p-articles.com/critics/1963.html。下文為最新版 若你曾深陷單戀,你會喜歡這部戲。 若你曾被偷偷愛過,你會在戲中發現他傻氣的蹤跡。 若你曾努力追求他,幾許波折,最終得償所願,這是部關於你(們)的戲。 引言 王家衛影片,愛情線幾乎總是主題,而王家衛總是有能力把愛與不愛的各種形式以他特有的藝術手法呈現出來。《王家衛的映畫世界》言:「一個創作人的一生,來來去去,都不過在說一個故事。」筆者剛好在2020春夏英倫鎖國期間把王氏所有作品過目一遍,以下順序列出配以個人判斷: 《旺角卡門》是激烈的愛; 《阿飛正傳》是無心的愛; 《重慶森林》是單向的愛; 《東邪西毒》是忘懷的愛(筆者最愛本齣); 《墮落天使》是陷溺的愛; 《春光乍洩》是別離的愛; 《花樣年華》是逝去的愛; 《2046》是執著的愛; 《藍莓之夜》是接納的愛; 《一代宗師》是無悔的愛。 《重慶森林》並不複雜,它說的就兩個字:單戀。要先說明的是,這裡說的單戀是按字面義理解的單向戀愛,內含暗戀、苦戀等等,但凡單向付出、不見回報的愛戀,悉在此列。《重慶森林》的主線就是單向、從個人出發的戀愛,不管那是明白的傾慕還是壓抑的偷愛,都在這大範疇之下。這齣電影,我們可以看到單戀既是極致無私,卻也極致自我,兩者雖云矛盾卻絕對統一。電影前後兩個故事、四位主人公看似不相干涉,卻一一能以單戀統之: 金城武無法忘記前度,著名的鳯梨罐頭(片中金城武用普通話說出此台詞,香港稱菠蘿罐頭)情節即是他失戀後單向仍愛的表現; 林青霞單戀那無名外國男; 然後她一不小心,使金城武墮進單戀; 梁朝偉一直單向愛戀著前度(與金城武如出一轍); 王菲則顯然單戀著梁朝偉; 最後,梁朝偉回頭單戀已飛往加州、沒有留下聯絡方式的王菲。 單向戀愛 單戀是最自我的私語,也是最無私的施予。單戀就是從私語昇華到施予,再從施予回歸私語的過程,來回往復,循環不斷。單戀既然是單向,便是最自我、最自由、最不受拘束、最天馬行空。它不受任何人指使,也不靠他人指點,純出自己,一任情性。《重慶森林》諸多角色,王菲戲份最重,因而描繪得較深入,亦是單戀最高代表。她一心闖進梁朝偉的私人與公共世界,闖進他物質世界深處——起居生活、每日逗留時間最久的家,那個深藏他心深處與他想像中的她(空姐前度)的地方。王菲每天不問情由地付出,到他家執屋、打掃、照料魚兒、替換糧食,她不計較、不求回報,只求以自己方式重新整理、重新定義梁朝偉物質世界的一切——當然,她也喜歡一個人在白天睡在他晚上睡的床。她極力不讓梁朝偉「干擾」她的闖入,極力隱瞞。是的,不是居室擁有者(梁朝偉)抗拒入侵者(王菲),而是恰恰相反,入侵者極力抗拒、躲避擁有者的干擾。因為那是「我」愛你,與「你」又何干?(„Wenn ich dich liebe, was geht’s dich an?“。歌德) 這就是單戀。單戀就是對方闖進自己世界(精神及/或物質),而自己沒法反向闖入並在對方世界留痕,或無法在「詩情記憶」留痕。因此,若有單戀者稱「我要離開你/他」,實謬。單戀者無法「離開」對方——因為你壓根不曾在他世界出現,而是他侵佔了你心靈的領土,是你對他揮之不去。更正確的說法是要「擺脫他」,只能是單戀者將對方放逐,驅離自己的王國。 「最戇居的水上活動,就是一個人跌進愛河」(林振強)。若有人單方墮入愛河,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把這個精神上闖入自己世界的他驅逐出境,至少也要流放邊疆。然而,戲中王菲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平衡自己的單戀命運:她以具體行動逆向侵佔梁朝偉的空間。既然你闖進我心靈然後停駐,那我就逆向闖入你的物質世界,正式佔據以至重置你生活中的一切。你重定義了我的心靈,那我就重定義你的生活。 他們那兵捉賊的關係(留意梁朝偉是兵(警察),而王菲則處處躲藏)與他們的單戀故事恰成對照。心靈上,王菲芳心早許,處處以兵的身份想逮捕這闖進心靈的賊,卻無法逮著;而現實中,梁朝偉是徹頭徹尾的兵(警察),既在工作上搜捕疑人,亦在家中漸漸發現這闖進來的「賊」的痕跡。 若說,故事不合邏輯,梁朝偉根本不可能無法發現有人闖入,尤其王菲將其家中各物大幅重整,除非梁朝偉有嚴重精神問題,否則如此大變不可能不起疑心。此語大謬。先不論王家衛以梁朝偉對前度的單戀合理化一切——他確焉單戀到有點精神問題,以至要跟家中百物對話——其實此藝術手法亦與世上幾許單戀故事完美對應。試想,多少單戀故事,施愛者明示、暗示,千方百計、各出奇謀,而受愛者真無知、假無知、裝無知者不知凡幾。太多太多這樣的故事:被暗戀者當局者迷,是群體中最晚最晚得知被暗戀者。如此心理狀態,王家衛不過以電影手法如實再現。藝術就是把抽象具體化,或將具體抽象化,或兼而有之。王家衛將單方暗戀此抽象感情轉化成王菲與梁朝偉的追逐遊戲。情形猶如梁朝偉與家中百物對話,看似心理病狀,而電影卻正是以此手法,描敘其對空姐前度無比眷戀。 王家衛以一記乾坤挪移扭轉故事。梁朝偉後來態度轉變,亦可見電影描敘單戀心態在各人心中的移轉流離。梁朝偉此句獨白反映王菲終闖進他世界:「其實她不是沒有來,只不過是去了別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們大家都在加州,在我們之間相差15個小時。現在那邊的時間是上午11點,不知道今晚8點她會不會記得約了我呢。」梁朝偉在香港孤獨地想像著王菲,正正是她終於闖進他世界並定居的明證。尤其最後一句,梁朝偉很想很想知道王菲心思,卻苦無線索,又無良策可知,只能憑空臆測。於此可見,他已正正式式反向陷入單向思念對方的境地。換言之,王菲此前單方墮入愛河,此時則恰正相反,王菲已飛赴加州,只有梁朝偉單方落河,思憶王菲。留意戲中梁朝偉曾氣憤被爽約,把王菲所留信件丟棄,但在雨中仍來取回,正是他想把王菲「趕走」,而王菲顯然已正式闖入其精神世界並駐紮不遷之明證。而且,梁朝偉雖無王菲聯絡方法,卻毅然與警察身份(亦代表其過去/空姐前度。留意空姐前度曾明言:「我還是較喜歡你穿(警察)制服」)告別,頂手王菲曾工作、二人相遇之小食店,其意涵亦至為明顯,此即是單戀表現:將時間、家財——一如王菲,將心靈及身體全部——放入這段單向思念的關係當中。 王菲:單戀極致 《重慶森林》多位角色,雖人人單戀,卻只有王菲一角可代表單戀之極致美學。此中極致,固在於她秉持耐性日闖梁家,在此之上,更在於她失赴梁朝偉邀約一事。箇中解讀,坊間有無數揣測。在筆者看來,還是可以用單戀角度解釋。此乃王家衛精心安排:王菲在此完成了她單戀的終極儀節——單戀是我個人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重要得我以全心全意全人去完成它,而且是孤身一人完成,不能假手他人——連單戀對像梁朝偉也不可介入分毫。 這是她的孤獨修行,而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孤獨修行的旅程,況復單戀。在我們看來,王菲得來這珍貴的、期盼已久的首次邀約,理應「𦧲飯應」。但細想,這個冠以「加州」名號的「加州酒吧」,竟然跟真正的「美國加州」無干無涉。換言之,就是名實不副。這對戲中王菲真是羞辱之至。她如此無辜、無邪、無保留、無自我地傾倒自己去單戀對方,她付上所有的情意與時間,豈可換來這名實不副的結局?王菲是真實的,梁朝偉是真實的,而在她而言,她的單戀則是最真實的。這種種真實,實在與這虛假「加州酒吧」如水之與火,不相稍容。王菲抬頭看著雨中玻璃窗外那模糊的California招牌出神:若沒有見過、踏足過真的加州,又如何配得赴這個單戀情人的邀約地點?我全心全意全情愛他,而他向我啓開大門(心靈及家園),我若連這個首次約會地方「加州酒吧」的得名所在都無法真正了解,又何談真正了解他?我又如何對得起這人的首次開門、如何配得踏進這「加州酒吧」、如何開始我們的首次約會? 結果,戲中王菲對這段感情認真到這種地步:她真金白銀買機票飛赴美國加州,並給自己整整一年時間沉浸其間,甚至當上了空姐。常識可知,空姐的特點是太空人,常在原居地及航點往返,較幸運的可有固定航點。且假設王菲有固定航點(以戲中王菲美貌、在小食店及社會多年打雜經驗,恐怕不難完勝大學溫室出來的社會新鮮人),而此點即在加州,此反映她並沒忘懷香港(現實的梁朝偉),但也常赴加州(單戀的梁朝偉)。戲中交代,王菲整年常飛加州,然後約定的一年到了,她依時回剽小食店,此可見全副心思仍在想著同一個人,絕無異心。 然而,就算王菲以整整一年時間徘徊在這兩個梁朝偉之間,這單戀終極儀節卻仍然不可以有真實梁朝偉的參與,因為他一旦參與便破壞了這種「純出於我」的單戀美學。單戀只有我,沒有他,一切的「他」都是虛假、想像、建構的,與真實不相干涉。她爽約(嚴格來說不算爽約,因她有向小食店老闆交代並留下信件)並不辭而別飛到加州,乃是百分百純出自己,以私語將加州酒吧邀約重新詮釋成飛赴真正加州的愛的施予,以至單戀對象的邀約地點(加州酒吧)都不能干擾她單向思想(美國加州)於萬一。此中道理,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Toni Morrison描繪得至為真實:「There is no gift for the beloved. The lover alone possesses his giftContinue reading “單戀美學,私語施予——說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