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香港中文大學「山水‧人文」──2016/17年度「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名次:優異(公開組) 備注:主辦方已將全文上載:chltcac.cuhk.edu.hk/2016-17-13。下文為最新版 自中文大學畢業後,留校工作數年,體驗過朝九晚五的生活,也嘗過教學點滴。前年蟬過別枝,卻也保留一紙合約,不時回校。因此,總自覺從入學到如今,不曾離開過中大。 「別枝」是另一大專。離開時,師長已叮嚀在外生活必不如中大優悠,但論到生之體驗及教研學習,外闖是全新修煉,可豐富閱歷。其實自碩士年代開始,早習慣在大專院校間遊走。教育是世上最大的產業,也一如世上其他產業一樣充滿殘酷競爭。像我等流連不同大專院校,栖栖惶惶、周流應聘、攝乎大國之間的,不在少數。也許每個人都要經歷顛沛流離,不管是精神上或生活上的,他的人生才顯得圓滿。 中大這偌大的溫室,陽光溫煦,一旦離開,急風驟雨,猛然襲來。然而,就如每次孤身外遊的體會:惟有出外遠遊,我才更了解香港,也更了解自己。這是《道德經》「遠曰反」、《呂氏春秋》「物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之秦之道,乃之楚乎」的道理。如今淺嘗生命苦澀,細察那華美袍上大大小小的吸血蝨,第一反應竟非憂傷,而是日漸增長對中大、各師友,以至初執教鞭至今,難得仍保持聯絡的學生的感激之情。離開溫室,我對溫室的一切卻看得更清楚,而溫室內曾經有過的物事又模塑了我離室後的舉手投足。小室內外的一切一切,我都照單全收,無所後悔。燭光惟其粘連翩然恍惚之黑影,方顯其華美風姿;太極惟其融和陰陽相推之態勢,方盡其玄奇睿哲。生命就是一所巨大無匹的學院,我們都輪流擔任教師或學生的職任,不管這職任是自願抑或強制、賺來還是被迫。 也許人生最大的挫折不是一敗塗地,不是一無所有,而是迷失自我。一敗塗地,總有再起時;一無所有,總有再得時。惟其迷失,尤其迷失自我,一個人就失去向上能力,正確點說,他從根本上喪失了判斷方向的眼光,遑論尋找何者是他的「上」,遑論知悉何者會將他領進沉淪。他喪失的是一切。 人總需要安置自己。當世界是個殘缺破落的廢墟,中大就成為最佳的逃禪地。這裡封存了如白紙般美好的我、如童話般愉快的經歷。她以大山的姿態幻化成一片明鏡,將世界以另一種形相呈現,將我以理想的方式再現。每當在外遭遇挫折,回來尋找翱翔吐露港的老鷹、鳴叫山澗的牛蛙、鎮守圖書館的典籍、鑑臨圓形廣場的名字,沉浸其間,都會使我緊記保有美好的自己,勿忘初衷,不要將他拱手讓予這斷垣殘壁的世界。 去年春夏之交,我做了也許是人生最重大的決定。這決定彷彿注定要發生,也把我堅決地從中大割裂,不再眷戀那理想或幻想的自己。生命是個不斷相遇然後相送的過程。現在,我也送走自己,送別昨天的自己。送別那曾天真誠摯地擁抱世界的自己。送別那曾在如此靜好的中大、無悔地活過痛過哭過笑過的自己。 若世上有一種東西可以永久保存、永不褪色,那就是回憶。回憶是永不凋殘的紙玫瑰。昨天的種種,那歲月靜好、又小又幽靜的中大,就讓她鑲嵌在回憶之中,永不磨蝕。我想起聯合書院校巴站小草坪上那株破石而出、生機勃發、堅忍不拔的小樹。昔年居於中大時,常常經過,現在每次回來上山,卻都近鄉情怯,不敢靠近。生怕有日發現,這深具象徵意義的小樹枯萎了、被毀了,或單純獲校方重置到更適合的地方。凡此都可能會給我的思想帶來不可估量的衝擊,因為它已經與我和中大的種種,一起昇華成為心靈的逃禪地。 蘇東坡筆下那女中豪傑說道「此心安處是吾鄉」。這種高論說得精彩,真要做到恐怕鳳毛麟角。我覺得,未能達到這種層次之前,不妨試試另一種妥協之法:找一個安心之處,然後把它封印在回憶之中,真空保存,永不腐朽。那便是你的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對待回憶,應該如同對待史鐵生筆下《命若琴弦》的那張無字藥方,永不碰觸、永不打開,不讓它有自我毀滅的機會,才是最好的結果。 百萬大道上那舒展金翅的鳯凰,直面正西,每逢落日照大旗,牠便涵泳在燦燦金光之中,一如涵泳在牠所象徵的赤赤烈焰之中一般。每個在百萬大道走過、行過畢業禮的人,都曾沐浴在浴火重生的鳯凰之下、金光之中。鳯凰惟其能浴火、能重生,方成就今天的香港中文大學。「鳥倦飛而知還」,說不定這神鳥也曾經是哪隻迷途倦鳥,有日找到了牠的理想居停,便封存自己,寂然不動。在我眼中,中大的陽光總是特別燦爛,合該照散生命的陰霾。其實燦爛的何止是頂上日光,甚至也不止是蟄伏的神鳥,還有心中那浴火而起、生生不息、永遠向上、隨人生的旋轉木馬翩翩起舞的金鳳凰。 二零一七年五月於介立山房 後記: 得知文章有名次,很高興,非常高興。因為這篇文章對我別具意義。話說5月截稿,正是我準備IELTS的日子。考了第一次,感覺不好,雖然未出成績,但那週因行將離別,各種自省,情緒波動,無法集中。畢竟多年雖慣獨遊天下,未嘗離港逾一月。細思成長種種,家人、朋友,自身遭際境遇,不覺日夜惘惘。到截稿前一週出成績,寫作未過關。當時沉思數載工作及準備留學經歷,又想起已起草稿、不成片段的比賽文章,不止不打算放棄,更決定花兩天時間大幅修訂,脫手投稿。因為,這篇文章不單是我對工作及中大的反思,更是我當時精神面貌的一幀寫實照,真實無訛。就像一位朋友在英倫教過我欣賞梵高畫作:要將他作品看作他精神面貌的一面面鏡子。梵高以他的畫作替自己的精神世界拍下一幀幀千古不朽的偉照。看似平淡簡單的一句話,卻授予我開啟梵高心房的鑰匙。那時起,我才自覺稍稍看懂他的作品,也才漸漸觸摸到畫布背後那人的掙扎、迷惘,以及痛苦。 順帶一提,文章固然有《道德經》、《呂氏春秋》這些熊門秘方,也有朋友講過的話,甚至有來自師母及研究時的一些啟發(但掠了美,沒注出)。總而言之,這文章是我一個階段的重要記錄。 2017.10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補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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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3.21,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1]
全文刊樊善標、陳燕遐、馬輝洪(主編):《二十一世紀中大的一日》(香港: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2015年)。下文為最新版 天空灰沉沉的。下了火車,[2] 準備迎接今天的兩堂共六節課。 今天這課,是整個學期當中難得較受學生歡迎的「春日郊遊」。我們約好了在「斷橋」相見。[3] 說實話,沒多少學生喜歡上我這個必修的中文課程的。原因卻斷不是咱家中文大學的學生蔑視中文,也犯不著祭出「一代不如一代」之類的話壓死這些師弟師妹。原因再也簡單不過:世上沒有多少人喜歡被迫做事。雖把集合時間定得比上課時間晚半小時了,結果不出所料,例遲的例遲。這就應驗了我在課上的話,說:「八半所以遲到是最沒道理的辯解。遲到是一種習慣,一旦養成了,我給你改到十半、兩半、六半、晚上八半,你也得遲。」可幸,出席的人也不少。 說是九時,其實要等二號校巴,九時十五分我們才正式離開大學站廣場。郊遊首站是新亞,走到「天鈞獨照」的圓形廣場,[4] 正式開始以「郊遊」包裝的「中大文學散步體驗」課,今天週四,是我這個禮拜的第四次(下午便是第五次)。照樣,跟大家打個招呼便開始。七、八個月前,我一直憂慮:同樣或相近的課程內容,可能得在每個禮拜重覆演說好幾次,怎樣保持第一班的教學質量與第五班的不至相差太遠?會不會第一班講得興起,到第五班已是強弩之末?或相反,第一次演說時不知大家反應如何,蒙混過關,到第五次時方有最佳的教果效果?開學前後,常跟幾位跟我同樣是初入教職的同事聊起,[5] 我的思緒總會不期然飄到希臘神話人物西西弗斯(Sisyphus)身上,暗自莞爾。 上午班的同學挺幸運的,是有下過幾滴小雨,卻無礙行程。週二下午那班的同學可沒這種福氣,大雨腰斬了。當然,這課的同學不會曉得週二的同學有多狼狽;而那群學生也無法得知一課完整的「中大文學散步體驗」是長甚麼樣子。只有我是他們的公因數(common factor)。生命中有太多的事情是我們無法完全知曉的,這就如我們無法完整的瞭解一個人,縱使你跟他日夜生活,你也不可能百分百瞭解他的每個方面。要是,我沒有為人師表,也無法體會當年老師的思想,不會曉得:原來課堂是需要設計的,要有張有馳;原來站在講臺上,學生的反應一目瞭然;原來你無心戲言的幾句笑話,是有聽者真誠的把它看作珍貴的知識的。養兒方知父母恩,事非經過不知難,說的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午飯小休,天空仍是灰沉沉的。總結本學期四班的反應,思考一下最後一班的特點,籌算需要微調的地方。這年教學,說實話,所學的比所教的要多得多。除了各種已淡忘──甚或是不曾在意──的語文知識,還走了無數趟與人對話的心靈之旅。這眾多旅程當中,最重要的,竟是跟過去的自己對話的旅程。我常說,為師者要時刻緊記自己昔日當學生時的心態,一旦忘記,必然無法備好一課。這天郊遊,正好充當過去的我的一個總結。因為,那些關於中文大學的書寫,以至是四書院的院歌、院訓、院徽,早在入讀中大以先,我便曾經反覆閱讀它們來企盼大學生活,曾經把它們當成寂寞生活的調劑。如今,它們已成了案頭的教材、簡報裡的篇章、學生手上的讀物。重遇故人,仿似翻揀舊照,撿拾一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6] 後來,如願進了中大。再後來,當了研究生、宿舍導師、研究助理。再如今,轉任教學,大學很多地方都有我的足跡──我甚至還偷偷攀上過新亞水塔的塔頂。[7] 這天,這學期最後一次帶領學生遊覽中大,其實是把一部分過去的自己跟現在的他們分享,尋找中間的互動、對話。 這是我本學年最後一次以教導者身份踏上百萬大道。百萬大道一向是中文大學最好的地標,幾位老師都有選讀王良和先生的〈百萬大道〉,似乎他的書寫就是最佳的參考對象。雖是如此,就是用同一份教材,從沒有兩個老師的教學模式是一模一樣的,也不可能。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風格,都踏著自己的步調,都走上不同的道路。道理就像同一條百萬大道、同樣的大學三年(現在是四年了),大家的觀感也必然千差萬別,彼此的百萬大道都不一致,畢竟校園風景,人人記取不同。[8] 再者,樓房會更變、花樹會凋零、人事會代謝,這條百萬大道也許人聲鼎沸,也許寂寞無人,也許陽光普照,也許大雨滂沱。這些學生有大學首年的,也有已到五年級行將畢業的,祈願每一位也找到屬於自己的百萬大道,也願意──而不是交功課式被迫的──以各種方式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觀察與體會,不論陰晴圓缺。 過了差不多整個學年才發現,原來學期初我是過慮了。同樣的內容在不同的班別重覆演說,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重覆,在你與不同班別、學生互動後,你們會互相影響,日新又新,每次都是一個新的人在講臺上講說。老師與學生,是在經歷一場互為因果的教學旅程。要是單純的重覆,說實話大學校方搞幾個補習社的錄像班(video class)不就結了,犯不著浪費金錢浪費時間浪費生命。再者,此正恰如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所言:「我們重覆的行為成就了我們。因此,卓越並非行動,而是習慣。」(We are what we repeatedly do. Excellence therefore is not an act, but a habit.) 每次「郊遊」,總愛問他們:為甚麼選這個學系?是第一選擇(事實上及心理上的)嗎?進來以後,有後悔嗎?他們有的當然矢志不悔,但也有不少歷經周折、轉系失敗、艱苦奮鬥的故事。很多時候,他們的經歷及反思讓我覺得自己太稚嫩了,自己才是學生。這些經歷都讓我覺得,教學畢竟是快樂的,誠如孟子所言。雖然,學生常常「埋頭苦幹」(Whatsapp之類的),常常希望「頹過」,常常抱怨「八半太早,十一半冇飯食,兩半飯氣攻心」。但是,生命確然是大自然最無私的饋贈,而育人就是接收與享受這份饋贈的最佳方式。課堂可以看見這些生命的智慧,而每一篇交上來的文章、聊天時所說的一切話,就讓我看見生命的悸動。 一天的課完結了,匆匆又回到火車站。拋下大而熱鬧的大學在後頭,獨個入閘。每次熱熱鬧鬧的在大學上課、搞活動、遊戲、教學以後,回到大學站,總能提醒我,我們大都孤家寡人來到大學,又孑然一身離開,彼此都是寂寞慣了的人,[9] 在廣播聲中飄來,又在入閘機聲中飄去。[10] 其實人生這課堂嘛,不外是一場又一場lost & found的遊戲,重重覆覆,沒有終點的。[11] 我見證過無數否認命運的人,極力尋索那他們深信是失散了的靈魂伴侶,然而,尋覓道上,卻不斷撕碎、丟棄自己的個性。這究竟是「尋找」?還是「丟失」?我覺得,人生就是一臺巨大的旋轉木馬,我們兜兜轉轉,終究還是要回到起點。不過,不管怎樣,要數整個中文大學我最愛的地方,卻是這個嚴格來說不屬於中大的大學站。眼裡望著鐵軌,耳中聽著鐵輪與廣播的聲音,心思便會沿著火車軌伸展蔓延。我當然沒有、也無法充分體會余光中先生筆下的家國鄉愁、羈旅之思,我的想像不過是一個──也可能是每一個──中大學生的想像:想像下課後、週末時「出城」的各種吃喝玩樂,想像下課後見見朋友、見見心愛的另一半,以至想像畢業後離開大學,到社會、到世界各處闖蕩。在大學遇見的大家,因火車站而聚,你來自天水圍他來自將軍澳她來自荃灣我來自沙田;亦因火車站而散,你北上回大埔他過海去銅鑼灣她越站而過回馬宿我約了朋友過大圍。一切的快樂與哀愁,都因之而延伸。多少感情因火車軌而連接聚合,多少感情褪減後也隨火車軌而遠去離散。火車是「因為」,也是「所以」,是文首,也是總結。 天空灰沉沉的。踏上火車,回家去。 二零一三年三月二十一日(週四) 於香港中文大學馮景禧樓G13室 化用黃仁宇名作《萬曆十五年》之英文名稱:「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有指此亦與英國大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所創劇名A Woman ofContinue reading “2013.03.21,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