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島香燈,願榮嬿歸香港 牛年牛鐸,望疫苗出牛津 橫批:一生平安 自注: 香島香燈[可作長明燈解,悼其亡;可作傳宗接代解,何人繼之],願榮嬿[榮耀、安樂]歸香港 牛年牛鐸[借指人材。牛津代有才人出],望疫苗出牛津[牛津大學與藥廠合作研發COVID-19疫苗,效用良佳,且較之他種疫苗相宜、便利] 橫批:一生平安[《道德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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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津城元旦
晨磬醒津市,滔風仰翠峋; 曇河昇旭日,垂柳接初春。 自注: 晨磬[教堂鐘聲]醒津市,滔風[《呂氏春秋.有始覽》述八風,「東方曰滔風」]仰翠峋; 曇河[曇獅河River Thames。「曇」會意,日下有雲,雲氣密集之意,與英國經年多陰多雨天氣相應。雲氣密集則生雨,亦河所生之源。「獅」乃英國王室御用象徵]昇旭日,垂柳接初春。
牛津大學香港學者協會會長辛丑(2021)新春文告-粵文
咁快就到咗辛丑牛年🐮。同大家講聲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鼠年🐭開始到而家,全世界🌍冚唪唥封哂。我哋好乖,守哂規矩,絕大部分活動都搬咗上網🖥️。多得大家體諒,俾面參加。尤其上個月個旗艦活動Academic Symposium 2021得大家積極參與,唔少朋友山長水遠由香港甚至美國「過嚟」參加。 我哋協會個名有「學者」兩個字,其實係勉勵大家互相支持,發揚學者天職,對一整代嘅知識傳承承擔責任🎓。呢幾年香港發生咗太多太多事,唔洗多講,我地好應該盡自己力量去保存真理、傳揚知識、培育人才。香港有今日成就,全賴世世代代香港人奮發努力💪,為自己、為家人、為摯愛,日夜拼搏。希望本會同人會互相合作,建設香港。呢個地方保存真實而寶貴嘅東西文化,無論由文化、歷史、經濟、政治邊一個層面嚟講,都對世界舉足輕重,係好值得所有人去珍惜同愛護佢。就好似我哋有幸嚟到牛津讀書,識到五湖四海嘅人,好應該做個好榜樣,既為英國帶嚟優秀嘅遠東文化🌏,亦為香港帶返世界級嘅知識學問。 成個世界都俾病毒搞到亂哂,關又封城又鎖⛔。不過,呢個亦係改變舊習慣嘅最好時機。虛擬世界發展多年,已經好成熟,而而家互聯網就幾乎係人類社會經濟賴以運作嘅惟一依靠。Work from home⛰️、上網返學等等,新生活模式已經嚟咗,我哋都係時候可以反省吓以前嘅生活同時間安排,以至可以諗下點樣改變社會。響呢個大變局既世代同香港,我哋更需要群策群力,做好學問,並且為人類福祉謀求前路。 新一年啦,我哋再㊗大家身心康泰、闔家平安。
牛津大學香港學者協會會長辛丑(2021)新春文告-文言
庚子鼠去,辛丑牛來。牛津香港學者協會敬賀諸君身心添福、教研有成、闔家康泰。 去歲以還,疫癘為災。國則封關,市則休門,家則閉戶。縱有八百之速,難敵江洋之隔;雖具御車之藝,奈何跨洲之遠。然疫癘相仍,不泯人情;封禁密接,無損繫結。敝會年來略守己職,戮微力、盡熾心,力維會務不墜。一遵王命,動避跨戶之接;萬慮民安,靜嚐網聚之趣。箕裘雖難紹繼,諸君幸賜原宥。月前學術盛匯(Academic Symposium 2021),嘉賓雲集,熱心於斯尤見,盛情由是大顯。敝會當黽敏其力,繼踵前成,疫鎖雖厲,奮發莫止。 敝會名蘊學者,乃偕諸君同肩其責。擔時代更革之旗,負學問承傳之職。孜孜營營,焚膏繼晷,揚厲美善,捨身勇往。揆諸典籍,《荀子》以〈勸學〉啓卷、《禮記》有〈學記〉一篇,皆論學鴻文,彰彰明示學不可以已,而學之善也足以動眾化民。蕞爾香港,百載艱辛,昔為漁港,今廁名城,正緣代代港人,不懈不怠,拓荒野以蓽路,營生計以藍縷。近歲港事蜩螗,大變之局,世所未睹。學者諸君,務須更勤於學、務須更深於事、務須更明於理,博學慎思,細覽全局。綜前車之鑑,發未發之覆;總先哲之智,彰未明之明。人文、社科、理工、商管諸科,自實務觀之,千差萬別;然自益於世道人心論之,則各擅其工、各司其職。是以,諸君雖自八方,苟能一心建港,存良知、衛正道、僻邪說,復交賢自省,日進於學,則旭日出平地矣。丑年肖牛,而牛德甚蕃。一者任勞怨,力耕不息;二者善低頭,不務佔先;三者功不居,所產歸眾;四者性堅忍,不改其道。凡此四德,悉香港成功要訣。吾人當習牛之佳德,報於社稷。 惡癘經年,如日月雨露,不擇於人。萬錢巨貫大賈,命不輕保;至位高權將相,身難言脫。四海疫鎖,黎民眾庶,莫不引頸望救,待還昔盛。疫苗姍姍而來,屢遭變故;頑毒洶洶而播,常時演化。社經諸方,恐難速歸平常。牛津諸子,勿論滯英在港,坐則困守四壁,行則徒及食用。事雖甚艱,然世道維難,實變革良機;心念堅忍,乃恆久至道。以既新既巧之知,戰既艱既久之困;賴所受所傳之道,新所處所寶之世。虛擬世界承其天運,勃然大興。時區無隔其會面;萬山難阻其傳音。是以疫癘雖云凶,流播四野;聯繫未為斷,廣達八方。風雲雖迭變,科技恆飛躍。今乃時機天授,適足革其舊俗、習其新事。居家辦公之便、處室學習之趣、聯網經商之利,昔在幻想,今成事實。坐守書閣,撫四海於一瞬;勞形案牘,合眾力於萬邦。今乃變革更新之時,願吾人同心互勉、奮發砥礪,力求既博且專,學有小成,而為大變之香港、東亞、世界,求一可由正路。《易》曰:「天地革而四時成」、「革之時義大矣哉」,今歲星移次,周天更易,大地回春,人間豹變,其義亦在斯乎? 一元復始,再祝我會諸賢定計於春、百尺竿頭、學富五車、汗牛充棟。
單戀美學,私語施予——說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
全文刊「虛詞P-articles」(2021.02.03):http://p-articles.com/critics/1963.html。下文為最新版 若你曾深陷單戀,你會喜歡這部戲。 若你曾被偷偷愛過,你會在戲中發現他傻氣的蹤跡。 若你曾努力追求他,幾許波折,最終得償所願,這是部關於你(們)的戲。 引言 王家衛影片,愛情線幾乎總是主題,而王家衛總是有能力把愛與不愛的各種形式以他特有的藝術手法呈現出來。《王家衛的映畫世界》言:「一個創作人的一生,來來去去,都不過在說一個故事。」筆者剛好在2020春夏英倫鎖國期間把王氏所有作品過目一遍,以下順序列出配以個人判斷: 《旺角卡門》是激烈的愛; 《阿飛正傳》是無心的愛; 《重慶森林》是單向的愛; 《東邪西毒》是忘懷的愛(筆者最愛本齣); 《墮落天使》是陷溺的愛; 《春光乍洩》是別離的愛; 《花樣年華》是逝去的愛; 《2046》是執著的愛; 《藍莓之夜》是接納的愛; 《一代宗師》是無悔的愛。 《重慶森林》並不複雜,它說的就兩個字:單戀。要先說明的是,這裡說的單戀是按字面義理解的單向戀愛,內含暗戀、苦戀等等,但凡單向付出、不見回報的愛戀,悉在此列。《重慶森林》的主線就是單向、從個人出發的戀愛,不管那是明白的傾慕還是壓抑的偷愛,都在這大範疇之下。這齣電影,我們可以看到單戀既是極致無私,卻也極致自我,兩者雖云矛盾卻絕對統一。電影前後兩個故事、四位主人公看似不相干涉,卻一一能以單戀統之: 金城武無法忘記前度,著名的鳯梨罐頭(片中金城武用普通話說出此台詞,香港稱菠蘿罐頭)情節即是他失戀後單向仍愛的表現; 林青霞單戀那無名外國男; 然後她一不小心,使金城武墮進單戀; 梁朝偉一直單向愛戀著前度(與金城武如出一轍); 王菲則顯然單戀著梁朝偉; 最後,梁朝偉回頭單戀已飛往加州、沒有留下聯絡方式的王菲。 單向戀愛 單戀是最自我的私語,也是最無私的施予。單戀就是從私語昇華到施予,再從施予回歸私語的過程,來回往復,循環不斷。單戀既然是單向,便是最自我、最自由、最不受拘束、最天馬行空。它不受任何人指使,也不靠他人指點,純出自己,一任情性。《重慶森林》諸多角色,王菲戲份最重,因而描繪得較深入,亦是單戀最高代表。她一心闖進梁朝偉的私人與公共世界,闖進他物質世界深處——起居生活、每日逗留時間最久的家,那個深藏他心深處與他想像中的她(空姐前度)的地方。王菲每天不問情由地付出,到他家執屋、打掃、照料魚兒、替換糧食,她不計較、不求回報,只求以自己方式重新整理、重新定義梁朝偉物質世界的一切——當然,她也喜歡一個人在白天睡在他晚上睡的床。她極力不讓梁朝偉「干擾」她的闖入,極力隱瞞。是的,不是居室擁有者(梁朝偉)抗拒入侵者(王菲),而是恰恰相反,入侵者極力抗拒、躲避擁有者的干擾。因為那是「我」愛你,與「你」又何干?(„Wenn ich dich liebe, was geht’s dich an?“。歌德) 這就是單戀。單戀就是對方闖進自己世界(精神及/或物質),而自己沒法反向闖入並在對方世界留痕,或無法在「詩情記憶」留痕。因此,若有單戀者稱「我要離開你/他」,實謬。單戀者無法「離開」對方——因為你壓根不曾在他世界出現,而是他侵佔了你心靈的領土,是你對他揮之不去。更正確的說法是要「擺脫他」,只能是單戀者將對方放逐,驅離自己的王國。 「最戇居的水上活動,就是一個人跌進愛河」(林振強)。若有人單方墮入愛河,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把這個精神上闖入自己世界的他驅逐出境,至少也要流放邊疆。然而,戲中王菲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平衡自己的單戀命運:她以具體行動逆向侵佔梁朝偉的空間。既然你闖進我心靈然後停駐,那我就逆向闖入你的物質世界,正式佔據以至重置你生活中的一切。你重定義了我的心靈,那我就重定義你的生活。 他們那兵捉賊的關係(留意梁朝偉是兵(警察),而王菲則處處躲藏)與他們的單戀故事恰成對照。心靈上,王菲芳心早許,處處以兵的身份想逮捕這闖進心靈的賊,卻無法逮著;而現實中,梁朝偉是徹頭徹尾的兵(警察),既在工作上搜捕疑人,亦在家中漸漸發現這闖進來的「賊」的痕跡。 若說,故事不合邏輯,梁朝偉根本不可能無法發現有人闖入,尤其王菲將其家中各物大幅重整,除非梁朝偉有嚴重精神問題,否則如此大變不可能不起疑心。此語大謬。先不論王家衛以梁朝偉對前度的單戀合理化一切——他確焉單戀到有點精神問題,以至要跟家中百物對話——其實此藝術手法亦與世上幾許單戀故事完美對應。試想,多少單戀故事,施愛者明示、暗示,千方百計、各出奇謀,而受愛者真無知、假無知、裝無知者不知凡幾。太多太多這樣的故事:被暗戀者當局者迷,是群體中最晚最晚得知被暗戀者。如此心理狀態,王家衛不過以電影手法如實再現。藝術就是把抽象具體化,或將具體抽象化,或兼而有之。王家衛將單方暗戀此抽象感情轉化成王菲與梁朝偉的追逐遊戲。情形猶如梁朝偉與家中百物對話,看似心理病狀,而電影卻正是以此手法,描敘其對空姐前度無比眷戀。 王家衛以一記乾坤挪移扭轉故事。梁朝偉後來態度轉變,亦可見電影描敘單戀心態在各人心中的移轉流離。梁朝偉此句獨白反映王菲終闖進他世界:「其實她不是沒有來,只不過是去了別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們大家都在加州,在我們之間相差15個小時。現在那邊的時間是上午11點,不知道今晚8點她會不會記得約了我呢。」梁朝偉在香港孤獨地想像著王菲,正正是她終於闖進他世界並定居的明證。尤其最後一句,梁朝偉很想很想知道王菲心思,卻苦無線索,又無良策可知,只能憑空臆測。於此可見,他已正正式式反向陷入單向思念對方的境地。換言之,王菲此前單方墮入愛河,此時則恰正相反,王菲已飛赴加州,只有梁朝偉單方落河,思憶王菲。留意戲中梁朝偉曾氣憤被爽約,把王菲所留信件丟棄,但在雨中仍來取回,正是他想把王菲「趕走」,而王菲顯然已正式闖入其精神世界並駐紮不遷之明證。而且,梁朝偉雖無王菲聯絡方法,卻毅然與警察身份(亦代表其過去/空姐前度。留意空姐前度曾明言:「我還是較喜歡你穿(警察)制服」)告別,頂手王菲曾工作、二人相遇之小食店,其意涵亦至為明顯,此即是單戀表現:將時間、家財——一如王菲,將心靈及身體全部——放入這段單向思念的關係當中。 王菲:單戀極致 《重慶森林》多位角色,雖人人單戀,卻只有王菲一角可代表單戀之極致美學。此中極致,固在於她秉持耐性日闖梁家,在此之上,更在於她失赴梁朝偉邀約一事。箇中解讀,坊間有無數揣測。在筆者看來,還是可以用單戀角度解釋。此乃王家衛精心安排:王菲在此完成了她單戀的終極儀節——單戀是我個人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重要得我以全心全意全人去完成它,而且是孤身一人完成,不能假手他人——連單戀對像梁朝偉也不可介入分毫。 這是她的孤獨修行,而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孤獨修行的旅程,況復單戀。在我們看來,王菲得來這珍貴的、期盼已久的首次邀約,理應「𦧲飯應」。但細想,這個冠以「加州」名號的「加州酒吧」,竟然跟真正的「美國加州」無干無涉。換言之,就是名實不副。這對戲中王菲真是羞辱之至。她如此無辜、無邪、無保留、無自我地傾倒自己去單戀對方,她付上所有的情意與時間,豈可換來這名實不副的結局?王菲是真實的,梁朝偉是真實的,而在她而言,她的單戀則是最真實的。這種種真實,實在與這虛假「加州酒吧」如水之與火,不相稍容。王菲抬頭看著雨中玻璃窗外那模糊的California招牌出神:若沒有見過、踏足過真的加州,又如何配得赴這個單戀情人的邀約地點?我全心全意全情愛他,而他向我啓開大門(心靈及家園),我若連這個首次約會地方「加州酒吧」的得名所在都無法真正了解,又何談真正了解他?我又如何對得起這人的首次開門、如何配得踏進這「加州酒吧」、如何開始我們的首次約會? 結果,戲中王菲對這段感情認真到這種地步:她真金白銀買機票飛赴美國加州,並給自己整整一年時間沉浸其間,甚至當上了空姐。常識可知,空姐的特點是太空人,常在原居地及航點往返,較幸運的可有固定航點。且假設王菲有固定航點(以戲中王菲美貌、在小食店及社會多年打雜經驗,恐怕不難完勝大學溫室出來的社會新鮮人),而此點即在加州,此反映她並沒忘懷香港(現實的梁朝偉),但也常赴加州(單戀的梁朝偉)。戲中交代,王菲整年常飛加州,然後約定的一年到了,她依時回剽小食店,此可見全副心思仍在想著同一個人,絕無異心。 然而,就算王菲以整整一年時間徘徊在這兩個梁朝偉之間,這單戀終極儀節卻仍然不可以有真實梁朝偉的參與,因為他一旦參與便破壞了這種「純出於我」的單戀美學。單戀只有我,沒有他,一切的「他」都是虛假、想像、建構的,與真實不相干涉。她爽約(嚴格來說不算爽約,因她有向小食店老闆交代並留下信件)並不辭而別飛到加州,乃是百分百純出自己,以私語將加州酒吧邀約重新詮釋成飛赴真正加州的愛的施予,以至單戀對象的邀約地點(加州酒吧)都不能干擾她單向思想(美國加州)於萬一。此中道理,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Toni Morrison描繪得至為真實:「There is no gift for the beloved. The lover alone possesses his giftContinue reading “單戀美學,私語施予——說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
疫鎖英倫.津城小記
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0.12.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highlights/2396。下文為最新版 二○二○年,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各國政府及民眾反應各異,此中可見文化及歷史差異。筆者正好留學英倫,鎖居牛津小城,小記兩次封城見聞所感。 總覽 按時序敘述,二○二○年三月下旬英國開始首次封城——意即全國除售賣必需品的店舖(如超級市場、藥房)外,一律關閉,餐廳可接外賣生意。首次封城漸次延長至七月上旬。至八月,英國實行「出來幫忙吃」計劃(Eat Out to Help Out Scheme),該計劃資助到餐廳用膳者一半餐膳費,鼓勵民眾外出消費。至九月,英倫北部疫情開始失控,首相莊漢生(Boris Johnson,或譯約翰遜)仍堅持不須全國封城,只封鎖局部地區。至十月杪,首相承認此前判斷失準,宣佈全國於十一月再次封城一個月,以挽疫情並祈能使國民在聖誕安心聚會。 下筆之際,首相正宣佈二次鎖國後重回三階抗疫(three tier system)安排,但限制較嚴格,而聖誕前後五天則容許最多三個家戶(household)互訪。 首次封城,於牛津大學影響不算大,皆因當時學期將結。與香港諸校不同,牛津大學慣例是每學期完結後(每學年共三學期),本科生須退宿離校。是故,封城之初對大學教學和學生生活並無帶來根本衝擊:一來學期已了,教學暫息;二來近半學生離校歸家,學校可集中精力照顧在校人士,尤其國際生。相對社會大眾,大學相當充裕的時間應對疫中鎖城帶來的生活改變,包括將復活節後的學期轉為網上教學。 相對而言,二次封城對生活的影響則更輕微。首先是大家對網上教學已有心理及實質準備,師、生、校均有備而戰。其次則是不守規則、防疫意識鬆懈者漸多。如是則城雖封矣,生活如常。 口罩 疫中英倫,首先值得一談的是口罩。 話說初嘗封城,東亞背景群體因曾經歷沙士,早早儲備口罩。戴口罩而遭指罵者時有所聞,但畢竟未嘗親睹,不好妄論。但以下見聞千真萬確,不得不提,頗見西方人士與東亞人士應對疫情之異。 西方人普遍並無戴口罩防疫之意識。封城初期,牛津市內雖人跡大減,然路上所見,幾無一人佩戴口罩。佩戴者幾近皆是黑髮黃皮膚人士。筆者嘗不解而詢,答案是英國人(或普遍歐洲人)覺得只有病人(或可理解為「有病徵者」)方須戴口罩,「健康」人士不需要。無怪乎當時戴口罩枉駕超級市場購物,所見大英帝國臣民目露慌張,避之唯恐不及,筆者還道莫非是口罩驟眼看似皇冕,讓筆者假了個虎威不成?甚至直到夏中,約七月,曾數次駕車出行,親見英國各地戴口罩者甚至比牛津更要疏落,有大賣場雖採取人流管制及「社交距離」措施,但場內上百市民及職員,無一口罩加身。 若云道上所遇、國中所見者皆白丁黔首,只因不曾遇沙士等級之大疫癘,習慣使然而不戴口罩並側目戴口罩者,則以下經歷頗堪玩味。筆者當時居書院宿舍,有一來英讀博鄰居為奧地利人。其習電腦科學,邏輯能力優秀。且觀其平素傾談,既有留意國際新聞,亦對生活各事頗有見解,顯非井底蛙或象牙塔中人,但當筆者建議外出應戴口罩,其竟斷然拒絕,並說明若非專業口罩,對防止自身染疫並無作用。關於口罩能否有效防止自身染疫,網上專業、非專業解釋汗牛充棟,固毋庸再辯,但就算退一百萬步,姑且假定口罩完全無法防止戴者染疫,其單單防止向外噴出飛沫傳播病毒一事足堪為用。試想若強制全民戴口罩,如此則無症狀染疫者、有症狀而不戴口罩者均無法播毒。在此大疫當前,恐怕單舉此一用途已是強制全民戴口罩的充分理由。(所幸此朋友已於六月左右在老家向筆者表示已購置口罩)。 西方人士拒戴口罩以至與東亞人士爭辯抗疫常識,固堪細思,但另一事同樣值得玩味:他們後來豹變。 七至八月間,英國政府終於聽從科學顧問及參照國際研究,指示國民在人流管制及「社交距離」措施外,亦應在室內佩戴口罩。與之相反,筆者當時倒已向現實屈膝,在室外少戴口罩免遭白眼。然而,倒因此曾在英國數處——包括蘇格蘭——因沒戴口罩而被英國人相當不客氣地溫馨提示。許是英倫三島素有基督新教悔改(repent)傳統,故能一夕改過遷善,誠可喜也。另外,此中或反映與刻板印象不同的現象:英國國民頗遵國家訓誨,與此前起於祖國而風靡香港的「信政府,唔驚」實是互為表裡,中西呼應。也許,人畢竟只能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科學與政府之間,他們作了最理智的選擇。大英帝國治民有方,深孚人望,堪與東亞友邦抗禮。 幸福 封城為全球各地帶來不可估量的衝擊,對政治、經濟、社會、民生的影響固鉅,但筆者認為同等重要、甚或更不可忽視的,是封城為個人生活帶來的衝擊及改變。 疫中久處宿舍,校園關了,都市關了,世界都關了,連人心也似乎關了起來。唯一沒關,甚至更開放的,是人類本應善待的大自然及其中的小動物。鎖國期間,偶爾出外購物、運動,松鼠固然常見,連平素羞於示人的狐狸也出來跟人打招呼,而較大膽的鹿甚至在書院內行走。猶幸房間正對大草坪,每天得見日照、風鳴、葉舞、草繁、花綻、鳥語、鵝鬧、巷靜,盡是怡人景致。 這種生活,沒有交際應酬壓力,生活作息一切自主安排,自是最閒適自在。幸得現代科技幫助,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清理一些積壓已久的工作,看看電影,想想人生,寫寫文章,練練書法,炮製美食。筆者覺得,這種生活乃是至今經歷過最接近幸福的日子。若這種生活狀態不是最美好的,筆者已想不到還欠缺甚麼。其實,這種生活已達至《老子》所說的狀態,因為能做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而國與國現在正是「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亦言:「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者的底子。」確是至理。平淡、安穩、重複不變,才是生命常態。這種每天幾乎是全然重複的安穩生活,只要調適心理,便能達至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言:「幸福就是渴望重複」(štěstí je touha po opakování)。若我們已到達幸福之極,那我們唯一希冀的應該是這極致幸福不斷重演,不會增加,無法減少,永遠在極致狀態遊移。如此,則不會日中則昃,月盈則虧,盛極必衰,剝極必復。永恆不一定是永遠不變,永恆也可以是不斷重複。 總之,疫鎖全球,就社會言,負面影響較大,然就個體言,何等影響,仍待心態調適,一如人生挫折,是福是禍,端賴於人。 二○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於英國牛津介立山房
漫山盡落花,何覓並蒂蓮——《蓮花》小析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下文為最新版 清輝渺,長望樹梢頭。漠漠小樓輕燕鎖,心如平鏡照孤秋。風雨尚來否。 ——《憶江南.蓮花小記》 鎮日離城比賽,僥倖得晉氣手槍甲隊。黃昏趕回牛津小城赴友人飯聚,再偕友步至文君女主學堂(Lady Margaret Hall)欣賞香港學士朋友精心製作音樂劇《蓮花》(牛津大學香港同學會才藝表演二零二零)。原以為全劇臺前幕後全由學士學生(亦有幾位年輕研究生涉足其中)製作,不應有待,豈料充滿驚喜。小弟不諳戲劇,實無法想像如何從無到有創作一齣音樂劇,且從製作到營銷一手包辦,不假外求。此劇洵可代表年來牛津種種際遇:在此幸福美地,所遇者皆優秀人才。富學識、才華、想法、冀盼,皆是優秀學人必備特質。全劇由臺前到幕後盡見這些討人喜愛的小朋友幼嫩而不幼稚。 故事背景設1931,老香港。劇情是典型相愛不能相守愛情故事,有情人不一定終成神仙佳侶。故事圍繞三人而成:花蓮乃一青樓女子,廣受恩客青睞。佐滕武彥乃日本來華者,似是軍人,初段竭力追求花蓮,中段以後消失人前,聲息俱滅。葉振國對花蓮一見鍾情,力抗嚴父並時代所限,傾家相逐。故事可見花蓮本傾心佐滕,後佐滕匿跡,聲息無覓。花蓮與葉氏亦似互生情愫。終歸不知何故,花蓮未予葉氏親芳澤之機,避而不見。 星夜歸家,睡前暇中翻閱場刊。頁上墨光燦然乃兩岸三地學生會標誌,示意支持。驀然,頓悟全劇意義(分析全無諮詢製作者,純屬個人意見): 1931並不重要,醉人詞、優美曲、曼妙舞,以至兩線故事愛情元素,也許都非重點。女主角花蓮確然是香港;而海外勢力佐滕武彥並非日本,而是英國;情深意重葉振國則是中國。與誰相愛、誰取誰予,也許都不必掛懷,因為日落西山、年逢歲晚,相守方為要點。人生苦短,匆匆數十,白駒過隙,荏苒不留,與誰相守才決定餘生幸福——就算我們選擇相守之唯一對象就是自己、只有自己,如此也就只有自己可以真正賦予自己幸福,所選擇者,乃不落人手、孤身上路。 青樓女子贖身乃明代短篇小說慣見橋段。〈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賣油郎獨佔花魁〉兩篇名滿天下作品便屬佳例。一般而言,贖身乃解救之機。青樓女子既得脫風塵,又與如意郎君廝守餘生,共跨秦樓之鳳,應屬皆大歡喜。難以理解者,花蓮竟甘與風塵共處,堅拒葉振國傾家以求,但又非有更佳出路。事雖不確,但花蓮之個人選擇實是明晰不過,不容斟酌。試想花蓮久處青樓,人盡可夫,就連誰賜花箋,亦即傳十傳百,街知巷聞。人言可畏。區區巾幗,所受指點實已超乎想像,其渴於自主、擺脫牽絆,不甘受人巷議之志,應已無可置疑。就此而言,葉氏一見鍾情,復堅執到底、多克艱難,劇情所示亦似與花蓮兩情相悅,花蓮之舉實費人參。反觀葉振國,其情深義重、堅執以求、敢抗嚴父、不顧巷議,亦難能可貴,然事實具在:若真情勢所困,又或非兩情相悅,花蓮既已堅拒,葉氏苦苦相逼,又何苦來哉?又觀佐滕武彥,其初悉力求歡,與花蓮過從甚密,復中段消失,不復再見,其實與香港情勢遙相呼應。 守與離、聚與分,都只能由花蓮自己決定、獨自承受。佐滕武彥(英國)雖已消失人前,然花蓮或深信其仍存於世。心中所念,即眼前景。至於葉振國(中國),雖具情深之實、傾家之志、匹夫之勇,卻無免一廂情願,純從個人出發,未思女子之個人選擇。古來多少戲劇藝術,三角戀往往下場淒酸,此劇稍事轉換,以女主之選擇為唯一決定,亦屬突破。 小弟冒昧。種種情節固與現實不相密接,編劇諸賢許亦不盡同意。然愚者千慮,劇情恰好對應香港這幅歷史草圖。翻著場刊,反思年來經歷,小弟深知自己有多幸運才能在這地以學生身份起居。一如花蓮,生命實不由自擇,進退出處,一任天意。天運循環,人力微薄,前路亦或不由自擇。旁人置喙,於事何補?而兩男主一念勇往,恰恰相反,不顧天意。樓頂霖鈴雨聲本來煩人,此刻卻與心頭思緒唱和呼應,點點滴滴。近來香港幾許風波,早教人身心俱疲。但最教人痛苦莫名者並非那數不盡之傷天害理,而是種種事件對人情交往之壓迫與扭曲。人類喜愛分類、鍾情標籤,而現實又往往催迫人分敵我、辨親疏,但其實人際交往本該直白簡單。對於攝乎大國之間者而言,選擇不過是種奢望。佐滕武彥與葉振國都有足夠天福,二君不需掙扎,只有如果,沒有後果,一往無前。花蓮卻非。不論她如何天人交戰、旁人如何評議,到最後都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文首以詞起頭,今以詩終篇,同用平水韻「十一尤」韻。誌花蓮以境界起始,而以詩和遠方為終。 何期相愛終相守,未及相思已白頭; 几上清蘭對鏡開,嶺邊烏雁逐河遊。 斷情逐客終難捨,情斷名花永莫愁; 女俠介然卓立意,志決身從心未休。 ——《詠花蓮》 2020.03.09觀演並星夜草成 04.11疫中改訂 於牛津介立山房
詠花蓮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何期相愛終相守,未及相思已白頭; 几上清蘭對鏡開,嶺邊烏雁逐河遊。 斷情逐客終難捨,情斷名花永莫愁; 女俠介然卓立意,志決身從心未休。
憶江南.蓮花小記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清輝渺,長望樹梢頭。漠漠小樓輕燕鎖,心如平鏡照孤秋。風雨尚來否?
誰主Chinese——中文/國(華)語/中國語文/中國(華)文化/中國人/其他
全文刊《蜩螗錄》(2020.05.26): 下文為最新版 「中文」 香港某大學中文課首堂。 講師:「(普通話)同學早安。」 學生:「吓,乜要用普通話架?」 講師:「唔緊要,慢慢習慣就得。」 學生:「哦,原來識講中文。」 講師:「lol」 近年,部分香港人覺得粵語才是「中文」,普通話不屬中文範疇。其實,香港素有「兩文三語」傳統,就「中文」——即「中國語文」——此概念而言,「語」分兩種,「文」則為一。根據習慣,中「文」實際所指即現代白話文,而粵語即其在香港的口「語」形式。[1] 一直以來,筆者所理解,中文就包括中國各地方言,甚至和製漢字也能看作是中文的延伸,同歸漢字樹範疇。在我們不承認普通話是中文、在香港教育局認為「粵語不能視為母語」[2] 之時,大家所指謂何? 說白了,這若非思想混亂就是背後別有所指。粵、北、閩、吳等等中國方言,理應都在中文這大旗幟之下。將某種方言(或語言)割裂出去,背後反映者乃近年日熾的中港區隔思潮;而粵語究竟能否作為母語,一如其為語言抑或方言,端頼從甚麼視角去看,[3] 恐非主事當局可草率一錘定音。近年,基於種種或顯或隱政策,香港文化及粵語似有被蠶食鯨吞之虞,因此才生出上述把普通話排離於「中文」之外的有趣反應。這現象指向的本質並非「中文謂何」這嚴謹學術問題,而是我們(為勢所迫)去為粵語爭取地位的希冀,以至是撇清自己跟中國關係的行動。換言之,也就是中港區隔。 中港區隔 談中港區隔,一個繞不開的課題是,「中」是甚麼?顯然,若是以中國共產黨為代表的「新中國」,恐怕相當數目的香港人也覺得需要區隔——但也一如世上所有地方,香港有無數自毀長城的賣港賊——值得討論的是,這群人當中的有識之士(如有)所擁抱的融合、和諧,應亦對香港定位有某種看法,恐怕不至於希望香港淪落成新中國一個普通城市;但若這「中國」指向的是具數千年(部分人在此習慣加上「優秀」二字)文化的民族與國家,則問題便相當複雜。而更麻煩的是,「中國」與「新中國」,兩個概念本來就一體相關,一如這刻說「中文」、「中國文化」、「中國人」,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可能躲開「新中國」。或許在這之上要再麻煩一點的事實是,我們所說的粵語、香港文化、嶺南文化,恐怕亦無法與這個廣義的中國切割。既難切割,又何談區隔? 早年曾與臺灣朋友討論類似情況。臺灣早有區隔之思,「中國」一詞的民間用法相對清晰,就是將「中國」一詞拱手相讓。香港年輕人將粵語獨稱中文則反映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既難區隔,那麼便確立自己承襲王道正統,推而廣之,反過來推廣粵語,確立香港文化地位。就此,本文有如下看法: 1)不需妄自菲薄。百載英國殖民歷史,沒有使英語消滅香港粵語。將來就算「官方語」變成普通話(且暫未見此可能),也不見得可以壓制粵語地位。香港不曾區隔英語入侵、(以前)不會拒絕大陸人,而粵語地位一直以來都如此堅實——或其實正好相反,從來都處核心外圍。明確點說,粵語從來就不是官方白紙黑字的指定語言,昔日既沒有取得官方地位,今天又何來地位不保?回看歷史,1974年前,中文在香港並無法定地位,一切官文都在習慣上及實際上以英文為宗。至1974年訂立《法定語文條例》(Official Languages Ordinance),[4] 將中文(Chinese language)及英文(English language)並置,中文的法定地位才由此確立及保護。但有趣(或麻煩)之處在於,條例並無嚴格界定所保護的「中文」(Chinese language)所指者何。[5] 值得一提者,不在方言(或語言)之間取捨恰正是立法原意。[6] 就書面語而言,香港習慣上使用現代白話文;但與此同時,就口頭語來說,粵語在香港日常生活素來佔壟斷地位,不可置疑。按理,粵語在條例的默認保護下應可繼續安全流傳及發展。回歸後,普通話固然日益重要,這也屬歷史必然。但「中文」總體地位上升,各界更重視及注意「中文」,對粵語長遠發展應屬利大於弊。粵語作為口頭溝通語,雖與書面語有隔,但粵語在香港數百年來的流傳方式都是如此。今天中文地位上升,連帶增加中文文件在香港的流通程度,或可與粵語發展相得益彰。 2)若打算推廣粵語書寫以抗衡現代白話文,要注意粵語從來都非書寫語文。很多粵語常用字是大家周知其發音而無統一標準字或通用字。近年大興粵字尋根,正是回應此現象。與此相關者,至今校園及職場訓練多是書寫則現代白話文、誦讀則粵語,基本上已成習慣。一個有趣例子是電影、劇集等等的字幕,幾乎所有其他語言的字幕都與演員所說配合,言文一致,惟有中國方言是言、文兩套截然不同的系統並行。就香港而言,此事在回歸前後並無二致。弔詭的是,雖云「我手寫我口」,推廣粵文的代價是書者、讀者均需額外時間閱讀及習慣。筆者曾在約十年前以粵文撰寫散文並印刷發佈,結果讀者反應竟是「不習慣」、「太真實,如聽演講,沒有閱讀感覺」、「要花時間重讀及細看」。當然,因各種政治原因及文化轉向之故,時下以粵語為文已不屬新鮮之舉。另外,現代白話文屬全球華語學習者(包括外籍人士)的基本訓練,粵文就是使作為口頭溝通語的粵語坐落成書面語(正確點說,是把口頭溝通語用文字形式記載下來),亦即與現代白話文脫鈎,將粵語與其他華語使用者區分開來。如此,不諳中文字或不諳粵語者便無法進入粵文世界(當然這也許正合倡議者之意)。 3)若無法(或不敢)全用粵語為文、全棄現代白話文,折衷做法是將粵語詞彙及語法融入文章,並積極學習優秀中文,即文言及古白話(為便行文,下文以文言兼包此兩義項)。[7] 例如《蜩螗錄》中〈得名緣起〉引《論語》「攝乎大國之間」一句,「攝」字意義及用法與今日粵語一致,同解「夾處其間」。「攝」字入文,傳神且雅致。又如粵語語法「形容詞+過」,亦與文言「形容詞+於」(《論語》句「季氏富於周公」)相同。如「高過」此用法,為現代白話文所不取,[8] 卻屢見於現今華人教會內最通行的《聖經》和合譯本(如〈舊約.詩篇〉113:4:「耶和華超乎萬民之上;他的榮耀高過諸天。」)。[9] 值得注意的是,此譯本全稱為「官話和合譯本」或「國語和合譯本」,可見當時理解或通用之國語與現代白話實有差別。 「我手寫我口」 現代白話文的誕生基礎是「我手寫我口」,[10] 追求言文一致。推廣粵文其實亦是在體現此思想,但此想法仍有商榷餘地。 中國語文與拉丁語文的最大差別在於,中文是形(字形)與音(發音)分屬兩個系統,拉丁語文則是兩者緊密結合。綜觀中文學習者,相對較容易出現文盲(能用口語溝通而無法閱讀者,如未受正規中文教育者、海外華人後代)或語盲(能閱讀而無法用口語溝通者,如早期漢學家),正是導源於形音二分。而此特質卻使漢字的語音包容力極強。理論上,同一字形可容納數之不盡的發音變體,換言之,漢字本身既能在面對不同語音傳統時保持自身字形穩定,又對語音變化有相當鉅大的「容錯度」(留意語音變化不是指口音(accent))。試想今日受過基本漢字教育者,可直接手執二千年前以漢隸書寫的文獻閱讀而幾無扞格,這為世界文明所僅見;而漢字又能毫無阻礙地在東亞諸語內各自流傳千年不衰。至於拼音文字,則先天因素決定一旦語音改變,拼寫形式便很難不受影響。 這種形音分家、言文不一的傳統其實亦形成香港中文環境:一文而兼(最少)兩語,因而是「兩文三語」。主張使用粵文,實際上不止將「語」中的普通話排離,亦改換了香港語境「文」的慣常用法,將之由現代白話文轉換為粵文。說來有趣,部分支持推廣粵語的人都會強調以粵音唸誦文言作品的優點,以至認為粵語保留漢唐正音,[11] 推而廣之,又論香港保留使用繁體字,上接古籍傳統、書法藝術等等,卻並不主張多讀文言。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論調。若主張粵語乃中原正統,則應該重視粵語與文言接續相承傳統,[12] 兩者互補增輝;若非,則應強調粵文的自足地位,努力建立與文言及現代白話文相異的書寫系統。[13] 中國幅員廣大,古來便有不同方言區的人往還相通,通行於讀書人之間的文言便成了溝通的最佳方法——不止與同代人溝通,且上接古人、下開後代。[14] 一日文言傳統未斷,一日知識便得以接續,文明便得以流傳。漢字的特殊性質使之在發音上具有極其寬廣的包容力,不同方言區的人都可用自己母語唸誦以漢字書就的文言作品,可以理解、可以創作。由是,文言上通孔子,旁及東亞諸國。中國方言固可以讀出文言,日語、韓語,以至越南語亦可讀文言。 粵文、文言、中國文化 本文雖主文言於粵文有大益,但並不主張復辟文言,而事實上也不可能做到。文言與粵文實際上可互補共濟,相得益彰。主張文言只代表新中國(或新中國才代表文言)或帝制中國,與粵文不相干涉,無疑與否定粵語作為香港絕大多數人的母語一樣,同是刻意無視房裡的大象。套一句流行語,文言自古以來是香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香港歷史而言,從前沒有抗拒英語,今天也毫無必要拒絕普通話。它是一種有用的語言——一如英語。學習英語不在於我們愛它、或它可愛,而是它有用。香港人從來都精明聰慧又賢能醒目,何者有用,我們一清二楚。回歸前大家努力學習英語,今天也無妨學學普通話。名聞海內外的香港導演王家衛,其電影就在多語間自然流轉(包括普通話),不獨舉粵語,而那年代的香港觀眾也不曾因此批評他。至於現代白話文,它也有用,沒有必要自外其間,它也不見得可以在學理及文化上威脅粵語(但政治上可以)。千年來的遷徙、戰亂、語音改變、言文不一,都沒有消滅粵語,今天也不見得可以。 政黨不能壟斷中國文化,甚至「中國」也不能。它屬於任何一個受它影響的人——包括那些不能以「中原正音」讀出漢字的人。[15] 語言與文字並無國籍,它們超越空間、高過時間,如同太陽、月亮、清風、甘霖,潤澤每一個敞開心靈接受它們的人。而且,對歷史稍有認知者,都不能迴避一個事實:千年來人類歷史說明,君主專制政體不論如何強盛、如日中天,都有結束皇朝的一日,又或無法永保其權,不得不下放平民,天下共治。因為人可以愚弄所有人於一時,也可以永久愚弄一小撮人,卻無法永遠將所有人操弄在股掌之間。翻開史書,炎漢、盛唐、大宋、蒙元,無不威震天下,現在都不過一抔黃土,「打入漁樵話裡聽」。既是如此,小城香港也毋需懼怕,只管發揮自己最優秀最美好的長處,而與中國文化接軌是先天優勢而非缺點。百年來,我們對所有外來文化都不斷觀摩學習,方成就今日特立卓異的香港。我們不一定需要確立自己承襲中國文化正統,但不妨從它汲取養分。而且,以文言作靠山,正正是突破政權及國族藩籬的最佳利器。皆因天憫文言,文言為現代諸國所棄,成為半個棄兒,而棄兒乃是最中立最無法偏私,他無法為任何一個政權服務。再者,亦正因其為棄兒,才永久封存舊中國正統文言特色,不為今人所輕易污染扭曲。 這刻,桌上放著流傳數千年的《詩經》、書架上赫然生光的是相信是載錄孔子之言的《論語》(雖是英譯)。讀中國古籍,每次都給予我無比的信心與希望:經典屬於全人類,它不為某一種文化所壟斷,經典是全世界古往今來人類的共有資產,而且他只會褪色,不會死亡。而中國經典與口講粵語、手書繁體的香港又是如此近在咫尺。回看千年歷史,「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幾多帝皇、將相、王侯、貴冑、巨賈,都煙沒在滾滾時間長河之中,就連在東亞大地綿延二千年之久的帝制,也無免分崩離析、幾近無存;但一篇又一篇古人智慧結晶,卻仍然活著,在人世間誦讀流傳。其實經典才代表永恆。一代代人殁去,一個個皇朝覆滅,只有經典恆久常新。牛津人應當最明白這個道理,因為這所具九百年歷史的大學幾乎比世上任何一所大學都更接近永恆。不管政權、治體、國策,以至是語言、文字如何遷移流轉,優秀文化結晶總會在人世間找到自己一席位。這席位或會隨時間而變質,也許增長、也許減損、也許換了坐墊,但這些結晶總會冥頑牢固地生生不息、自我轉生,化成在世界大房間裡或顯或隱地佇立的大象。 延伸閱讀: 1)網上論辨粵普優劣、存古、哪個更有利於「學中文」的辯論,多如牛毛,讀者可輕易搜得。關於香港教育局曾積極推行普教中一事,此網頁為一討論匯總。 2)粵文亦有「經典」。歷史因素,傳教士多從粵地開展遠東傳教生活。天主教香港教區檔案處(Hong Kong Catholic Diocesan Archives)網頁古籍掃瞄本有《俗言問答》(Vernacular Catechism。香港:聖類斯務業學堂,1912年)一書,以當時通行之粵語寫成。今天看來,相當有趣。例如書本可證當時已有「乜誰」用法,且可用在天主身上。見「天主係乜誰」、「耶穌聖母係乜誰」。張洪年指出,研究早期粵語在語音、語法、詞彙等各方面的演變軌跡,最早能上推到1828 年傳教士馬禮遜的《土話字彙》(但當然這並非指粵語只有二百年歷史)。參張洪年:〈粵語上溯二百年:馬禮遜1815年的語音記錄〉,載丁邦新、張洪年、鄧思穎、錢志安(主編):《漢語研究的新貌:方言、語法與文獻》(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319-348。另可參姚達兌:〈《聖經》的粵語翻譯與粵語文學〉,《中國社會科學網》(2018年8月14日)。Continue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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