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2.03.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210。下文為最新版
小華:
我說,妳不會喜愛臺北故宮博物院。那悠久的歷史、遙遠的想像,都不會引起妳的興趣。妳常說,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我覺得妳很對,也覺得因此這樣我們才是注定互相補足的一對。因為,我是個活在過去或未來的人。我閱讀古代、想像未來,從來不曾為自己及我們的現在打算。因此,我沒有帶妳來博物院,也在送妳離開以後,獨個來了。因為博物院旨在凝定過去。妳不會有興趣知道毛公鼎的典雅莊嚴、懷素《自敘帖》的龍飛鳳舞,一如我從來就不理解妳為何沉迷既不有趣亦不快樂卻充滿當下刺激的賭博。
有人說旅行是考驗一段關係的試金石。果然。從前,是妳帶著我到處遊玩,這次換我帶著妳走,由行程、規劃、交通、活動、飲食、住宿,都由我全權操刀。妳都愛跟著行程固定的旅遊團,我卻不愛束縛,為我──這次也苦了妳──選擇了最辛苦的自由行。說實話,若是首訪該地,自由行訪點其實不會跟旅遊團的有很大很大差別。至少那些著名地標、飲飲食食、房間睡舖、日月昇沉,大抵不會翻天覆地地改變,都是旅遊書上慣見的景色、旅遊節目裡慣做的事情、旅遊傳聞中慣吃的食物。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們由旁觀變成參與,由企盼變成經歷。最大改變的倒是交通。旅遊團都有旅遊巴跟著,每天舒舒服服坐著的時間可多了,最適合愛休閒的妳。是我沒想到這些,辛苦了妳。
我就從來沒想到,妳選擇旅遊團的原因是想輕輕鬆鬆。以為妳只是懶於規劃,一如平常的妳那樣。而我也沒有讓妳一早明白,我走上這條路的原因不單是不想接受別人規劃的唯一路線,也想親自經歷世界各樣可能、人生各種奧秘。妳問我,明知最後結果是跟別人大同小異,路線亦非新奇,何苦苦待自己?這是因為,能預想兩者相似,是善用腦袋智慧的結果;但當中刻骨銘心的經歷與苦樂,卻是智慧的真正化身。理智卓識不能帶領誰完成生命道路,而親身經歷不單教人明白生命意義,有時,很多時候,它們就是生命意義本身。生命意義不單單靠邏輯推論出來,也不單單靠信念、理想、堅持而產生。活著及當中的一切才真正定義了人的一生,才賦予生命以意義。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我們用著自以為最好的方法對待對方,換來的都不是所期許的結果。也許一個人有沒有用你所希冀的方式來對待你,跟他愛你與否、愛你的深淺,沒有任何關係。愛需要行動,但愛與行動卻從來都不是直白連繫。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行動足以圓滿解釋愛的深淺,正如沒有某種強弱的愛可以有力促使某項行為。也許我們都應該學習《小王子》的話,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要用心才能感受得到。
也許,古人確實是對的。《呂氏春秋》說:「物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我們就像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著名的刺猬寓言那樣,既想相濡以沫、彼此取暖,卻無免為身上的尖刺所累,結果彼此傷害。越想靠近,我們便刺得越深、傷得越痛;越是不見,我們卻益發思念對方、渴想親近。這是何等奧秘、矛盾卻又深合情理的哲學!除了古人,看看在生的人的話。李焯雄詞《盛夏的果實》,一開頭不是說了嗎:「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臺灣歌手陳綺貞的《距離》也深明此道:「進一步就是退……退一步就是追」。與《呂氏春秋》相比,一個近兩千年後的德國人、兩個在廿一世紀仍活躍的填詞人,竟遙相呼應中國古人的話。就像我眼前一件又一件國寶級文物那樣,為了保有那份珍貴無匹、唯其一次的遺產不被破壞,我們不得不隔著玻璃、保持距離去欣賞;可是我們又不可以因噎廢食,把這些文物深藏寶庫、永遠埋藏。我想,也許任何曾真正有過親密關係的人都會疑惑過,會否有那麼的一天,為了保存一段關係,我們不得不深深埋藏乃至是埋葬這段關係。與其彼此傷害、痛苦、折磨,倒不如各自獨立、一切相安?

我給妳挑的明信片是南宋官窯青瓷尊。那尊充滿裂痕,本來源於工藝過程失誤。但古人因勢利導,善加巧用這種失誤,漸漸能控制裂紋的大小、疏密、分佈,使裂紋成為裝飾。本是咒詛,因巧思成祝福;本是傷痕,因慧眼成美學。也許人世間每一段親密關係亦合該如是,接納裂紋,甚至將它轉化成價值、美態所在。這樣,我們才能保有這些關係,才能達致一個理想均衡,彼此相安無事,互相依存,不怕傷害。
我們在香港的家再見。
何許
2016年1月18日臺北故宮博物院初稿
2022年2月23日香港中文大學PHB補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