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刊《新亞生活月刊》(2021.11.15):http://publications.na.cuhk.edu.hk/new-asia-life-monthly-magazine/4141。下文為最新版
Elizabeth:我想,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Jeremy:依我所見,有時候,不知道更好;而其他時候,則是無因可尋。
——王家衛(導演):《藍莓之夜》
也許世上一切確實都會過期。但讓我好奇的是,對待過期的秋刀魚罐頭,我們應該棄如蔽屣,還是應當好好保存,將它埋藏在心壤某處,期待有天長成別樣植株?
我與N相遇於遠東,相知於輝光,相分於大西。遠東總是個教人魂牽夢縈的所在,因為那裡是我跟N無可替代的精神故鄉。而輝光則指我倆曾因時區相錯而靠網絡聯繫,亦指時日差異。大西則往往是最好的逆旅,在此相分,合該如此。行走江湖有年,我當然不至於幻想跟N的關係會堅如磐石,但沒想到它竟弱如微塵。
那是個秋涼日子。清風颯爽,吹散陰雲,卷來依依靈氣。我邀N一同到近郊踏青。那地稍高於市,有些美景,且交通便捷,故素為當地人所喜,一如《詩》可觀民風,那是可堪視德之地。以人為鏡,觀人亦復觀己。在那青青如許樹下,我怯生生取出描畫已久的一幅字,打算以摯誠奉上,權充相識相知有年的一份贈禮。N是個細膩聰明的人,不待明言直說,便已看透一切。我雖不曾明說,卻也樂得N自拆啞謎。那天以後,N斷了兩天音訊,已是稍顯異常。沒想到,思量兩日以後,N傳來高雅而隱晦的斷交短訊。字是留了,情則辭拒。那刻我方知道,知識上我倆無話不談,情感之界卻須斷乎清潔,不可踰越。此亦非出乎意料,但萬料不到的是,不出數日,我已在各社交媒體被N盡斷往還。不待玉玦,[1]決意相絕。昔日知心,今成陌路。
有時候,花盡心力去相處的唯一結果只是證成兩人無法相處,就像個失敗的科學實驗一樣。也許,如此亦屬有幸,因為凡事總有可學之處。N既選擇堅決斷交,不通音訊,想必也是我不諳世情,妄自親暱,有乖人情,有僭常禮。
N是上帝子民,而N曾用盡力氣寬恕那些可恨的人。我倆亦因此漸行漸近。我欣賞N的寬宏慈悲,N則覺得我既體察人心獸性,卻又可洞見絲微良知。沒承想,N如此毫無保留地寬宥了恨,卻無法赦免愛。我不理解,因此花了些時間重新誦讀上帝的話,想找到永恆解答。終於發現,原來恨有救贖,愛卻沒有。恨帶來的傷痕可以治癒,愛卻會帶來更大更深的傷口,而這傷口並無解救之法。恨無法帶來深刻而悠久的創傷,愛才可以。恨可輕易被解救、寬恕、赦免、洗滌,愛卻不行。因為世上有為恨所預備的救贖,但從來就沒有為愛所預備的救贖。愛本身就是救贖,施愛者卻將救贖變成他自己的綑綁,變成他的永劫鋼枷。因此,N才能如此輕易寬恕了恨,卻用盡全力也饒恕不了愛。因為寬宥恨有著明確清晰的法則,而赦免愛卻是聞所未聞。恨換來相分相殺,但這是可解救的相分相殺;而愛卻不保證換來相守,一旦它只換來相分,便已無任何方式可救挽。
每個人都有他過不去的關,也許愛癡要比嗔恨更令人難過。「恨比較容易康復」,[2]初識此語,總覺不合情理,細思方知實至理金言。恨比愛容易得多,因為前者的表現形式來來去去那麼數種,而後者則有幾近無窮的展現方法。因此,愛是種複雜得多的感情,不論是接受抑或消解,跟對付恨相比,要花上更多時間心力應對。愛就像道難纏的數學謎題,看似安穩在紙,卻是變化無窮,不可輕解。而恨則是個頭腦簡單的天真小兒,直來直往,只要勇氣充足,總可解決問題。我們可以輕易找到復仇或解恨的方法,而愛多是深藏九地之下,[3]無法掇拾,難以消解。
與N相識有年,也有些共同朋友。偶爾從朋友口中聞知其近況一二,只覺似遠還近,猶如隔紗看花。要是聞見仇人消息,尚能痛罵一番,消消怨氣。側聞N近況,倒是不知所措,無法自處。說是心懷安慰,又憶彼時漠然冷待,不曾說清來去,事無終始,積疑未銷;說是咬牙怨恨,卻難稱有實事可懟,且又是昔日知心,縱有罪戾,何忍苛責?總之就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歸結再三,亦難成一盤主意。也許恨大多完整,而愛多數破碎,因此前者可以解決,而後者多待糾纏。
也許,「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4]最後奉上切合小文的主題曲:林夕(詞):〈心跳回憶〉。
2021.10 ICS, CUHK
[1] 《荀子.大略》:「聘人以珪,問士以璧,召人以瑗,絕人以玦,反絕以環。」
[2] 臺灣電影《誰先愛上他的》(2018)臺詞。
[3] 《孫子兵法.軍形》:「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4] 王家衛(導演):《東邪西毒》(1994)。